喻姝听了,更落实心中所想。 看看,原来我想的果真没错。他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合衬他心意,是他的妻子。这世上有许多的女子都可作他的妻,甚至可以比我更温良,他那不是喜欢,他只是缺爱,缺个一心待他的人。 可我如今,已经不是一心待他了。 喻姝想着,眼角却滑出一滴清泪,被她很快地擦掉。 很奇怪,明明她已经不在意他了,为何还会难受呢?是在难过她从前的情窦初开?还是难过他的遭遇? 车队在草野上行走半晌,喻姝已经能望见一角城墙。她听到弘泰在前头,指着城与人笑说,“这是河中府,能看见人烟了!我们再走十日,便能到汴京!” 汴京...... 人人听着都雀跃,可喻姝并不见喜色。反而离汴京越近,她想起琰王看她的眼神,想起魏召南那双抓住她,却又能随时松开的手,便有种流离失所之感。 她坐在马背上,头靠在他胸膛前,轻轻说道:“殿下,其实世家中柔慧的娘子很多,可对?” 他颔首,认同她所说,却并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喻姝忽然舒了一口气:“你看妾,这副身子冻坏了,早已是不育之身。若是让官家圣人知晓,妾瞒了这么天大的一件事,除了休妻,还会治妾一个欺君之罪。倘若殿下求子心切,但且看在妾侍奉这么久的份上,瞒下此事,再以别的由头休妻另娶吧。” 魏召南听得却不是很高兴,眉头一皱,只道她还在愧疚无嗣的事,担心自己休了她。 他一手牵着马,一手却摸她的肚子:“不就是一个孩子,有何大不了?放心,他们永远都不会知晓此事。” 因为他们也活不了多久。 三百个随从在路上,骑马的、乘车的,半行半歇,就这么走了一个月。 车队抵达汴京的这一日,正巧赶上七月十五,中元节。 宫里的中元向来都要出城飨坟。所谓飨坟,便是用酒食祭扫坟茔,这一日宫里还会请道者来,焚钱山,为死在沙场的将士们祭祀亡魂。[1] 以前每年,都是官家亲自出城,往西京的河南府去祭祀陵墓。可现在两鬓花白,年岁越大,出行折腾一趟都要去了半条老命,便由琰王代劳。 从漠北回来的车队行至汴京郊外,阡陌纵横。 喻姝从车窗探出头,正四处观望,忽然看见前方也有车队过来——那车队气势极壮大,两边是盔甲粼粼的铁骑,中间有一乘极华贵的马车,镂金莲叶纹的四角车盖,以及一面旗帜扬立,大写“琰”之一字。 她的眼皮一跳,琰王? 喻姝还没打量清楚,便见一铁骑脱出阵营,飞快而来,好不威风,扬着下巴问:“尔等是何人,还敢在前挡琰王的路?还不快速速退至两旁,出来迎拜!”
第44章 倒药 弘泰是个粗人, 别人朝他一吆喝,他火头便要上来。正要一呼回去,忽然被身侧骑马的魏召南拉住。 弘泰转眼, 却见魏召南驱马, 越过骑兵, 来到琰王车队前。 随侍正识得他,朝车窗低语。片时琰王伸手掀帘:“五弟回来了啊。” 自西北捷报传入京中,皇帝曾召琰王进宫,顺带提了吉鲁送公主和亲的意图。 那公主是王庭可敦的嫡出, 本来正妻也做得。可惜琰王早已娶妻,皇帝认定他为储君, 公主也只能他娶, 言下之意是要迎为侧妃。 琰王并不抗拒,反而心下隐隐期盼。 他早有听闻公主之貌美, 见惯了中原遍地的娘子, 他觉得,枕边也确实缺个异域美人。那等滋味, 他还不曾尝过。 本来他还想趁魏召南出行, 先把喻姝弄到手。可念着吉鲁的公主,倒也能渐渐淡忘喻氏,不那么心切了。 “五弟这趟回来,可是大功臣。我有心与五弟一叙, 可现要赶往河南府祭陵。” 琰王一笑,目光却往魏召南身后瞥去——只见那三百人的行伍之中有四辆马车, 其中两辆缀了流苏华盖, 要稍大些,应该是他心念的美人。 魏召南登时察觉, 顺道往后一看,忽然笑言:“我护送公主一路从大漠过来,三哥想必也听闻了,可要见见未来侧妃?” 六月的汴京,天已经很暖和。 这一路南下,喻姝从都护府出行的清早,身上披的还是斗篷。今日到了汴京,也不知是马车闷,还是回到熟悉地心切,她觉得热几许。 正用书卷扇风,弘泰忽然骑马而来,说琰王在前,让她引公主过去见礼。 喻姝只好下马,来到公主的车舆前唤人。 这一个月的行路,一行人吃住都在一块,她和多兰公主逐渐相熟。公主只懂一点较为简单的中原话,偶尔喻姝跟公主同乘马车作趣时,也会教些。 公主说,你是我在中原见到的第一个女人。 公主原在马车上熟睡,听到动静醒来,探窗正看见喻姝,说琰王来了,须得见礼。 公主一讶,不知是喜是忧,立马理了理枕得微乱的鬓发。她窈窈下马车,罗裙潋动,寸步跟在喻姝后头。 见琰王之前,公主还在想,不过见个男子,即便是中原最有风头的又如何?没什么好紧张的。 但琰王俊雅的面容撞进眼眸时,公主竟然脸红了。 她见人从来都不带羞的,许是忽然想到眼前之人是她要嫁的丈夫,脸颊发热,头一回把目光急匆匆地移开。 她照着喻姝福身而礼,脚前忽然落下一道阴影。她听到男子极和煦的声音:“你便是吉鲁的公主?” 公主心潮澎湃,牙一咬,立马抬头:“我是。” 她生了一双狐狸眼,天生妩媚,此刻一笑,张扬明艳。 这么个异域美人,远比琰王心想的还要可人。他看一眼喻姝,再看一眼公主——喻姝美则美,神情却淡然,见他时像个木头,公主的心思倒是被他看得一明二白。 琰王一笑,只因祭祀在身,转身与魏召南寒暄两句,便带着人马离去。 此处在京郊,前行数里,便到汴京城。因此魏召南也不再骑马,和喻姝一起乘马车。他摸向她的手,却发觉手心泌出了汗。 刚才他们只跟琰王说过话。 “你怕他?” 魏召南伸手揽她,可喻姝的指尖只在扯弄袖子,垂眸缄默。 马车徐徐而行,过了半晌,他才听到她的声音,很小,却格外清晰:“也不算怕,碰上他时右眼皮老是跳,总觉得没有好事。” 魏召南开怀大笑,笑她迷信。 “你去西北的一路都没有吃好,回来京中想吃什么?我遣人去买。” 车马走过喧嚣的闹市。 喻姝从前待习惯了,也不觉得热闹有何,可他们来过西北边陲,见过风草沙沙的大漠上最后一抹落日,走过冷夜望不到边际的沙坡。现在猛然入闹市,她觉得与这一切似乎相隔太久。 西北太险,险到她觉得孤苦无可倚,还是回中原好。她念起还留在王府的采儿,更觉得见面心切。 等车队走到巷口时,魏召南便吩咐弘泰,送公主入皇城,其余的人折回王府。因着今夜还有接风宴,章隅等人都各回家休息沐浴,更衣候夜宴。 喻姝本还要参加今夜的宫宴,可这一路走得太累,车马劳顿,她沾上枕头便困了。 从早上睡到夜晚。 再次醒来时,屋子是黑暗的。明明清早回来的时候,魏召南也在她身边入睡的,现在身边连个影都没有。 她摸索着下床,点了一盏烛灯。六月的夜晚暖和,她披了件薄衫便出屋子,整个王府都静悄悄的。 喻姝问门口的侍女:“殿下呢?” “殿下赴宫宴去了,他说夫人睡得熟,不必惊醒。殿下还说,官家那里他自有话术。” 不去宫宴也好,那宫宴礼节繁多,本来喻姝也不愿去的。 她独自在王府用过晚膳,拉采儿说了好一番西北的趣事。期间有小侍女端来汤药,是刚熬好,温热的,气味极为熟悉。 喻姝只瞥一眼那赭黄汤色,便知晓是魏召南让人熬了送来,求子的。 采儿看着她偷偷倒掉,惊奇道:“从前此药夫人都是喝的,今日怎么不要了?” “本来我也怀不上的。” 喻姝轻叹,却是悠悠躺在榻上。她眯着眼,盯着头顶纱帐两只交颈鸳鸯:“盛王不是能依靠之人,我不要他的孩子。采儿,我们回扬州好不好?再回到从前......” 采儿张口欲言,喉咙却忽然一哽。 明明去西北之前还好好的,夫人虽然也想扬州,却也说“已嫁作盛王妇,待在他身边一辈子”这样的话。为什么忽然转变了? 采儿怕揪起喻姝的伤心事,没有问,只是欣然点头:“好,那夫人欲要何时启程?” 床上一时没了声响,采儿等了许久,久到她以为喻姝睡着了。 采儿正要熄去屋里的灯,却见喻姝倏地从榻上坐起,杏眸湿红:“了结喻潘的事,我们便回扬州。只是这次一回,就是一辈子,我再也不会来汴京了。所以走之前,这桩婚事要作废,盛王得休了我。” ...... 魏召南回到京中时,立马便安排密探去查十七的亲眷。依着宫中名录册的旧址,他的人手寻迹过去,十七的家中果然不见人影。邻里说,这户人家早在三个月前消失,好像人间蒸发了。 这应该是吕昭容的手笔——在他年幼时,便送十七来埋伏身侧,又以十七家人威胁。 魏召南并不在意十七是否为他动摇过一丝,甚至至今,他都不悔当日以极刑处死十七,他始终认为,背叛者当死。 是了,他是恨十七的。 今夜宫宴之后,魏召南面圣,给皇帝看了他从西北买回来的白盐。 他跪于地,缓缓言:“父皇之所以寻不到吕家藏私盐的罪证,乃是他们将盐都运到西北。儿臣带回来的盐,乃是在西北盐行所买,三斤一两的官盐,价之低,令人瞠目。此盐行虽有北疆官府的盐引在,可盐却是私盐,真盐掺一点,假盐有大半,父皇可明察。” 皇帝听得一骇,最终抚掌,连连冷笑,笑着又重咳起来。 近日皇帝圣体日益不行,几乎都靠参汤吊着。他声音雄浑发哑,拍案怒道:“吕家竟背着朕做了这些事,简直狗胆包天!” 皇帝说着,一扶案起身,慢慢走下玉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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