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先没留心,又走了好一会儿,倏地反应过来,这一条道走下去,不正是她出来的冷宫? 喻姝神思一震,猛然停步朝回跑。 寒风凌厉,惨黄的夕阳在天际一点点黯淡。雪天路滑,她摔了三四次,还是艰难地咬牙重新站起,快步地往回走。 赶到冷宫,天已经黑了。 周围暗寂森然,好几只歇在树梢的乌鸦被冷宫里的惨叫声惊开,簌簌惊飞。喻姝脚软地扶住树根,险些跌倒。
第63章 召南 那些宫人没一会儿就离开冷宫。喻姝赶进去时, 多兰已经死了,是吃了鸩酒死的。 有一条很长的血流从□□出来,蜿蜒到门边, 像条血蛇。多兰身旁, 死的还有从西北带来的女使, 她们俩是用剪子自尽的。 风雪大作,呼呼灌进门窗。 天际的最后一边残阳落尽,屋内浅墨黯淡,夹着浓烈的血腥味。 喻姝不敢置信地瘫坐地上, 只觉得胸口很苦很痛,有阵迷茫的、压抑的, 道不清的感觉。她想起临别时公主的古怪, 是不是早料到自己会死? 公主一死,隔日便是除夕, 皇帝召滕昭仪去了趟金銮殿。滕氏出来后, 左脸有明显的红印,脸上的神情却是淡淡的。 午后, 宫中便出现传言说, 是滕昭仪假传圣旨,逼死吉鲁公主。因为滕氏的长兄五年前在西北打战,就是死在可汗的铁刀下。 喻姝原想在除夕当日,裁些题了字的纸条, 给公主抽年庚玩。可是多兰死了,她很难过, 这个礼再也送不出去了。她只好摘下自己的白玉耳坠贿赂宫人, 求他们在公主下葬之时,把做好的年庚偷偷塞入棺中。 喻姝刚贿赂完宫人出来, 迎面便逢上一故人。 她与这位故人从前有些争端,她甚至还做恶人,拿人家的私事要挟过。这时候碰上,喻姝心觉不妙,好在今儿除夕,一路上鱼贯来往的宫人极多,那故人未必就能一眼瞧见她。 喻姝迅速低下头,靠边走,想悄无声息地过去。谁知背后传来一声站住。 她不得不回过头。 崔含雪抬了抬下巴:“这么久没见,认不出我了?” 自从鄯王造反被圈禁后,她是有日子没见过崔含雪。即便太后保了崔氏,可崔含雪从前是个多娇傲的人,别人异色看她,哪还情愿再出府门,便是连宫中的筵席也称病不去了。 今日她肯进宫,会赴除夕宴,不过是因为儿子三岁,请圣意授恩赐封号的事再拖不得了。 崔含雪奇怪地打量起喻姝——她身上所穿的,并不是命妇觐见该有的礼制,也不似宫外的妇人平日所穿。若说是宫婢,倒更像是宫里的娘娘......可是,又有哪位娘娘穿得如此朴素? “你为何会在宫里?”崔含雪实在没想明白。 喻姝并不想和她多说,笑着反问:“你不也在宫中吗?” 崔氏不屑地哼了声,“我进宫,是要赴今夜的除夕宫宴。难道你这身不合统的样式,也是今夜去赴宴的?不过你便是要去,恐怕也见不着什么吧?你好姐妹秦汀兰,除夕夜可不会来。” “她为何不来?” 喻姝很是诧异,这种人情世故的场子,秦氏从前很喜欢。秦汀兰的嘴巧活,能说会道的,旁人也爱与她交谈。这种宴会,她反而能混得如鱼得水。 “我怎知晓?这些又不干我的事。” 崔含雪不耐瞪一眼喻姝,又想起自己有事在身,便扬长而去。 往年,宫里大大小小的宴会都由中宫操持。琰王登基后,荀琅画无疑被立为皇后。荀氏温婉,执掌凤印后处六宫事赏罚分明,不偏不倚,深得人心。 更何况新帝膝下只有二子,都是荀氏嫡出,地位在宫里更是十分尊贵,寻常宠妃根本无法撼动。 正如崔氏说的那样,今夜阖宫欢宴,秦汀兰和肃王并没有出席。喻姝无事可干,也不乐意在宫里走动。即便这个除夕在别人眼里有多热闹,可终究与她无关。 她就像平时晚上一样,在屋子里用宫人送来的饭菜。唯一不同的便是,今夜的饭菜格外好些,多了两道荤菜,片酱鱼鲊和燠鸭。 喻姝用过晚膳,便熄灯歇息了。 睡到不知几更天时,有宫人把她从睡梦中喊醒。她困得已经睁不开眼,那宫人又急道:“别睡了,圣上召你过去呢!” 喻姝被迫起身,穿戴好,夜间出行,又系了件挡风的大氅。这件妆缎白软毛大氅,还是当日她从魏召南马车里带出的。 她出了屋子,风雪拂面,人才清醒。 夜色淡墨,这个时候道上还有不少提灯归来的宫人。她下意识地问,“公公,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约莫亥时吧,夜宴才刚散。” 喻姝脑皮发麻,想起上一回没侍完的寝。 她走到金銮殿时,浑身又冷又恐惧,双脚都快冻麻了。可是宫人并没有带她进大殿,而是引她绕进游廊后头的排屋,进了一间小宫室。 屋子里面没有人,是个放杂物的地方,墙角堆了不少扫帚、畚箕,还有很多擦地用的粗布。 屋里灰尘很多,只有一张简陋的桌子、两条长凳。看到没有床铺的时候,她竟稍稍放心了些。 宫人让她在这里候着,她便坐在凳子上等。 喻姝开始摸不清头脑,皇帝把她叫到这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一刻钟过去,忽然有人推门。 她下意识地腾起,转头一看,看见眼前之人,她仿佛不敢置信,脸色忽然不太好——竟是他,竟会是他,他不是已经去北疆了吗? 魏召南关门走进屋,扫掉肩上的雪,撩袍坐下。喻姝蹙眉盯着他,僵站着,他瞥过来一眼,不知是恼怒还是不耐,语气淡淡的:“喻姝,今日我们把话说开吧。” “什么话?” 他嘲弄地看向她:“你当时不惜以死相逼,要我放人,后面就是来了这种鬼地方?宫里是吃人的地,你以为你会活着么?与其这样,那日还不如我亲手了结你性命。死在宫里还不如死在我手上。” 喻姝像看陌路人一样看着他,他这么恨,心头那块疤这辈子终究难以抚平了吧?也罢,她以后就是这样了,要么老死宫里,要么提前被人解决。他这么恨着她,也未尝不好。 喻姝也坐下,出声说:“这不一样,王家生我养我,我不能丢下他们。一个残废的身子而已,能用一人而救一家,我为什么不做?” 魏召南听着倒是可笑:“他们真心待你,所以你也真心相待。那我呢?我从前也真心待你,最后得到的只有你的一刀。你的真心呢?” 他的目光太过灼烫,愠怒地灼,比桌上的火烛还要烫。 喻姝没有看他,她不认他的话,此刻却也懒得反驳。其实争论来争论去又有何用呢,不就为了分个对错吗?她也不懂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是走来的这一路,都是自己亲手所选的,她不悔。 她垂下眼眸,指尖抚过木桌的纹路,轻轻问道:“那你今晚来,是要送我上路吗?” 魏召南险些没听明白,反应过来她到底在说什么后,胸腔怒气更盛了。要是可以,他真想杀了她,然后他再杀了自己,让他们二人同葬一块,这辈子也分不开。可是他做不到,他知道她怕死,她一直都想活下去。 她说她不一样,她不能丢下王家,即便用自己性命换王家也不怕。魏召南念了念便觉得好笑,这话是不是在说他心硬?他手足相残,哪有亲人可言,所以别人的生死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一柱香快尽了。 今夜是除夕,他们在一起的三年,也过来两个除夕。守夜......他还记得当年雪夜,她坐西窗边,乌发披肩,双手撑着下巴,盈盈的杏眸就这么盯着烛火看。她也嬉笑说过,除夕是要守夜的。 可是今晚守不了了。 魏召南强行压下对她话的愠怒。皇帝给了他时辰,他无法耗太久。原先他迫切地赶来,就是想看看她好不好。可是看她好端端站在跟前,他便忍不住骂自己,担心她作何?难道那一刀还不够给他长记性的?他就是贱的。 喻姝抬眸,见他迟迟不动手。 她不解,又问他今夜来做什么,他也不说话。她明白过来,不过是除夕夜宴,所有宗室亲眷都入宫了,他是向皇帝请了旨意,想来看她。 这么冷的天,他身上只穿了锦衣蟒袍,赤黑皂靴,甚至连披风都没带。生得还是那俊气倜傥样,尤其那狭长的狐狸眼......喻姝有时总在想,他阿娘该是如何一个狐狸美人呢? 她解下身上的软毛大氅,递给魏召南,说还你。 魏召南皱眉接过,问她何意。喻姝淡然笑说,“不管殿下怎么认为,从前那些,都当是我的过错,我对不住你。殿下遇人不淑,如今还能留我一命,喻姝感激。此后便散了吧,都说逝者如斯,人不应当困在过去出不来,不停追忆以往。你以后找门好亲事,好好过日子吧。就像殿下,一开始也不喜欢我,人总要多多处着,才能知晓到底得不得心,是可谓日久生情。” 喻姝说完,便垂下了目光。 她再朝他最后拜别:“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这是诗经·召南的始篇,男方成家迎娶妻室,写了新婚燕尔,喜鹊报吉。 可是他好像听不懂,突然急了起来,两步上前握紧她肩头。魏召南死死盯着她,看着不知像怒,还是像求:“喻姝,你只要说一句爱我,想活下去,我便救你出禁中。此后天南海北,你都能去。” 救我? 喻姝惊愣,心下没由得一问,那你呢。 他这话说的,她隐约觉得古怪。 她摇了摇头:“殿下还没认清吗?我不爱你,也不值得费力去做。” 可他油盐不进,只认死理地又问道:“娇娇,你爱过我么?亦或是,在乎过我么?你是不是在乎过?” 喻姝挣开他的手,扭头不吭声,看向别处。 他忽然就急了,也不再逼问她爱是不爱,两手又紧紧钳住她肩头,迫切地注视:“那你想不想活着?嗯?告诉我,想不想活着?”
第64章 世道 “我......” 喻姝警惕地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他最终笑了笑, 松开手。喻姝的肩膀被抓得酸痛,她活络筋骨,古怪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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