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什么许明月会和沈潜那样亲密? 她嫁入沈府,不是被迫吗?沈潜这样玩弄权术的人,不是她最瞧不起的吗? 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李嬷嬷仍在他身旁递着帕子,劝道:“状元郎,清高无用。瞧你现在,只是个翰林院的闲职,什么事也做不成,只能看着心上人落入他人怀中。你要是应了太后她老人家,今日起便能超迁入礼部供职。到时候,再借此机会联络天下文士,唾沫星子也能淹死那沈潜,这不就能将心上人夺回来了?” 傅凭临不答,只一面撕心裂肺地咳着,一面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虽说是不远处,但也只是在城楼之上能看见两人动作的“不远”,两人面上的神情,他是瞧不见的。 只能看见,许明月乖巧地依偎在沈潜怀中,任由他垂首,似乎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又一个吻。 他止住了咳嗽,将额角抵上手背,大口大口地呼吸。 李嬷嬷见他这般模样,撇了撇嘴,还想说些什么。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 李嬷嬷回身看去,就见墙上倚着一个少年,少年随意地将手中两枚铜板接连抛在空中,又一枚叠一枚地接回掌心。 少年露了个嘲讽的笑:“李嬷嬷,你这口舌功夫未免太次。别说是太后,就是我也看不下去了。” ----
第23章 = 少年的话极其放肆,但平日仗着太后的面子耀武扬威的李嬷嬷,此时却不敢有什么怨言。 她只陪着笑,应道:“李小将军教训的是,老奴口拙,这便退下,不讨小将军的嫌。” 李乘风再度将两个铜板接住,悠悠朝着城墙边沿走去。 顺着傅凭临僵直的视线,他也瞧见了不远处动作亲密的两人。 一挑眉:“这大白天的。” 随后又笑:“不过也是,若我得此美人,也管不得黑天白天的,一亲芳泽才是要紧事。” 说完,他便朝后一倾身,躲过了傅凭临袭来的拳风。 病书生怒起来,力气虽然不大,气势倒是很足。 李乘风笑了笑:“我说,你就是生气,也该对着沈潜生气吧?夺妻之仇不比我嘴上占两句便宜更可恨?” 傅凭临倚着城墙喘气,目光凌厉地射向他:“都是一样的不安好心。” 李乘风轻嗤一声:“这可冤枉了。你家娘子……啊,不对,如今她已成了我婶婶。” “婶婶”二字,他说得用力,仿佛在嘲讽些什么。 他接着道:“她样貌是不错,确实合我胃口——但倒也不是什么天仙。况且她嫁了沈潜,就算是天仙,我也瞧不上了。” 他这一番澄清,反叫傅凭临心中怒火更甚。 傅凭临强忍着怒意,一字一句道:“凭你这般说她,你便不配喜欢她。” 李乘风满不在意地笑一声:“哦。配不配的,她的安危还不是握在我手里。” 傅凭临愣了愣,咬牙:“你话这是什么意思?” 李乘风又抛起手中的铜币来:“南直隶冻害,沈潜要下江南,那定然也是会带上我这漂亮婶婶。不巧,一路上要保驾护航的,就是我李乘风。” 李乘风。傅凭临脑中立时将面前恣肆的少年郎与朝会上大受表彰的少年将军名号对上。 他心中一时掀起巨浪。 先冒出的念头是,李乘风方才的话,是在威胁他要对许明月不利? 而后便是:“可你,为何会与太后同谋?” 同谋。真是个难听的词。 李乘风闭了闭眼,手中铜币不断发出清脆的响声。半晌,他道:“太后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更瞧不上沈潜。” 他顿了顿,看向傅凭临,神色淡淡:“听太后说,你性子清高,瞧不上女子执政?我只一句话,这天下与其交付给沈潜,不如让女子执政。” 傅凭临眉头一皱:“这与是不是女子有什么关系。若太后仁慈,我怎会不愿辅佐?然她任用外戚,占田祸民。比之沈潜,更是天下之害。” 李乘风手上动作一顿,神色稍异地看了傅凭临一会儿,忽然笑出声来。 “哈,你可真是,同我想的不大一样。如今我倒是真的想拉拢你了。” 他目光又扫了眼城外蔓延的竹棚,缓缓道:“唔,这样,我答应你,就是扳倒了沈潜,我也绝不会让太后专权。” 他站直了,语气认真了些:“彼时若天下无主,我可以让你辅佐幼帝。总之不会叫天下百姓受苦。” 傅凭临沉默片刻,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乘风朝身后偏了偏:“三十万兵士,够不够。” 傅凭临顺着他偏身的方向望去,越过城楼的柱子,越过京中繁华景象,仿佛望到茫茫的北疆。 - 城门之下,沈潜将许明月扶回了马车。 车中那抢了他食盒的小男孩,他已没有心思去顾,只是吩咐敬一将人先送回府去。 清漪听闻了许父去世的消息,也一样呆怔在原地,被敬一一块捎走了。 许明月自听了消息,便恹恹地倚在沈潜怀里,眼眶红红的,其中始终有水光打转,却没再有落下水痕来。 待到马车驶起来,她才微微使力,支起身子,去扯沈潜的衣袖。 “明昭……” 沈潜将她抱紧了些,再度答道:“娘子别怕,我在。” 许明月低声道:“我得出京,我得出京。我得去看爹爹。” 沈潜也低声应道:“好,娘子,我们今日就出发。” 许明月听完,沉默许久。最后却摇摇头,眼中的泪水一串串落下来。 她缓缓道:“明昭,你还不能走,是不是?城外的难民,还没有安置妥当。” 她难得露出这样脆弱的情态,手指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仍那么清醒。 她说:“我先出京,你处理好京中事务,就来寻我。这样,京中事务不会耽误,脚程也会快些。” 沈潜默然,只伸手抚去她眼底滚落的一串串泪珠。 他心里冷漠地想,城外的难民,京中的事务,他其实一点也不在乎。 她那样难过,他只想陪在她身边,根本不愿分半点心神给旁人。 但他又清楚地知道,若把这样的心思说给她听,她只会更难过,或许到时候,还会以失望、陌生的眼神瞧他。 于是他只是轻叹了一声,将面颊轻轻贴在她发顶:“好。我会尽快来寻娘子。” - 黄昏时候,沈府门前集了一队人马。 许明月行至门前,便见沈潜神情冷淡,正与那队人马的领头人交谈。 见许明月出来,他面上神色柔和下来。 那领头的顺着他视线也瞧过来,一双眼睛里盛满了傲气。是李乘风。 许明月并不知道李乘风在朝中的官职,只是此前几次见面,都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于是便在沈潜过来时,附在他耳边轻声问了一句:“怎么是他?” 沈潜眼中生出些笑意,牵过她手,安抚地握了握:“他脾性虽差,却有一身蛮力,是我在这朝中能寻到最好的侍卫了。” 许明月点头,心中却仍有几分疑。只是侍卫,为何却敢频频对沈潜出言不逊? 她没再问下去,因为李乘风似乎察觉她试探的视线,一双眼睛极其放肆地瞧过来,还挑了挑眉。 在她别开眼前,沈潜已经拦在她身前,挡住了两人的视线。 许明月抬眼,就对上沈潜深黑色的眸子。 他低声道:“山高路远。娘子此行,一定小心。” 许明月心中柔了柔,轻声答道:“知道,不必担心。” 沈潜又道:“如遇着什么事,便跟紧李乘风。他不敢叫你出事。” 许明月点头:“嗯,知道了。” 沈潜沉默片刻,又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啄了一下:“还有,不要将我忘了。” 许明月面色乍然一红,但仍轻声应道:“什么话……不会的,你快松开。” 手上束缚一松,她不再管沈潜含笑的眼,绕过他便匆匆上了马车。清漪随之也上来。 马车缓缓驶动,车外沈潜冷淡的声音遥遥传来:“乘风世侄,有劳了。” 随后是李乘风的一声嗤笑:“无碍。护送美人,可比护送小人好得多。” 浩浩的一队人马出了城,一路不时有人探听,是哪家的大人出趟门这样威风,领头的侍卫竟骑着汗血宝马。 最终并没有人能猜出来。只是叫骑在马上的李乘风听见了,令他面色沉了沉,又沉了沉。 沈潜说他是侍卫,那无疑是贬低。但城中百姓竟也看他作侍卫。 李小将军看了看自己身上金线暗绣的玄色曳撒,冷哼了一声。 马车微微晃动,许明月阖着眼,本倚着清漪闭目养神。 但闭着的眼睛,忽然叫一束光线照上,她抬手挡了挡,睁眼看去。 紧闭的车帘,忽然叫人以手挑开了,光线便是顺着那只手照进来的。 顺着那手向上看去,便是勾着唇的李乘风。一袭玄色曳撒,金线隐隐也闪着光,衬着少年人张扬的面容,好不风流。挑个车帘,也挑出新郎官挑盖头的恣肆来。 他口中扬声道:“夫人——” 但这声音,忽然便顿住了。 许明月坐直了身子,淡淡看向他:“何事。” 便见他一脸怪异的表情,半晌,低声道:“你同那沈潜成亲才多久?情意就这样深了,才分开便哭哭啼啼的。” 许明月的眼眶,在方才那一段路的闭目养神里,确实又红了一回。 他是误解了,但这话说得实在冒犯。 许明月冷冷道:“这位世侄,论辈分,你当称我一句婶婶。论身份,如今你是我的侍卫。” “所以还请你放下车帘,不要再行冒犯之事。” 她神色如霜,可惜,有一双被水浸润的眼睛,让这霜刀化作雪雨。 李乘风没被她刺着,倒是通身一阵激灵,从脚底板麻到了后腰。 他手一抖,便松了车帘。 恍惚间,脑子里想起收到调令时,傅凭临嘱托的话。 “我家娘子性子柔弱,容易招人觊觎,还请李小将军多多看护。” 他攥紧了缰绳,驱马又回到车队最前方。 捻了捻手指,他想,傅凭临那话,说的半对半错的。 许明月性子柔弱?他真是一点儿没瞧出来。 但容易招人觊觎—— 他眼前浮现一幅画面。 那是回京才几日,他听闻国子监中有不少学子结了社,专写文章斥责沈潜之流。 纵马长街,一切都是黯淡的,他眼中心中,只有叫沈潜万劫不复一件事。 然而马蹄声渐停,他在国子监门前停下,眼睛却叫另一个身影填满了。 在盈盈白雪之上,在柔柔晖光之中。那埋在白裘中,比白裘更白净的一张脸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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