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略显空寂的庭院中坐了一会儿,没有用早膳,便往侧夫人院中去了。 侧夫人仍然躲在屋里,院中仍然有不少家丁抬着木箱进进出出。只是自从上次把话敞开了说,许明月再来这院中,便没有侍女再来拦了。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屋,便见屋中除了桌椅床凳,已然不剩些什么。侧夫人坐在妆镜前,正无力地伸手轻触着镜中的自己。 直到许明月走到里间,侧夫人才堪堪回神,神情恍惚地朝她看过来。 那恍惚的神情很快变得尖锐而冷淡:“沈夫人,你又来做什么?” 许明月在侧夫人身前几步停下,开口道:“我来劝您,不要变卖许家的书肆,不要让父亲的心血功亏一篑。” 侧夫人先是为了她口中的那个“您”字一愣,反应过来后,便冷哼一声,就要反唇相讥。 许明月却抢她一步,先道:“您变卖家产,是因为害怕沈潜的报复吧?” 侧夫人眼睛睁得大了些,但很快别开视线,遮掩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许明月抿了抿唇,道:“我都知道了。我与沈潜的婚事,父亲始终没有同意。我们成婚所用的婚书,是后来经您同意,由莫姨娘代写的。” “我还知道,自父亲拒绝了婚书的事之后,莫姨娘与弟弟就被沈潜软禁起来。您卖书肆,是怕许家受我的牵连,再任沈潜搓圆捏扁。” 她抬眼看向侧夫人,神色沉静:“母亲,不要让父亲的心血付诸东流。我发誓,只要我在一日,便不会让您担忧的事情发生。” ----
第37章 = 临江县。 平日总有妇人浣洗衣衫的江边,此时被官兵围起。百姓们只能翘首远望,遥遥看见江边一行长衫的书生跟在县令身后,而县令又跟在两个人身后。 那两人,一个是青年人,披着极其华美的袍子,看着便非富即贵。 另一个却是个个头极其瘦小的少年郎,手指着那江,口中不停地说叨着些什么。 临江县令跟在两人背后,听那名为梁淼的小少年口若悬河地说了一通,心中暗暗嗤笑。 一个年不满二八的小少年,便敢对朝廷苦思几年不得解的南直隶水患大放厥词,真是可笑。 但他目光移到少年身旁的华袍青年身上,便又悠悠叹了口气。 心道,这少年就是可笑,也是得了沈首辅青睐的。他一个小小县令,哪配得上笑人家呢。 正想着,便见沈潜缓缓朝他招了招手。 县令忙走上前去:“沈首辅有何吩咐。” 沈潜淡淡看向他:“可都听清楚了?” 县令点头:“都听清楚了。” 虽说他觉得这少年说的法子都是信口胡诌来的,但也不敢不认真听、认真记。 沈潜随即一颔首:“那便吩咐下去,就按她说的做。” 县令一怔,迟疑了会儿未能应下。这小少年莫非是什么皇亲国戚?沈首辅是为着讨好人家?要不然怎么会如此随意地定下这样的要事? 然而他很快收到沈潜瞥来的一眼,其中寒意令他收起了所有心思,连忙应道:“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沈潜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 县令脚步慌乱地离开了。跟在他身后的书生也一尽被带走了。 梁淼瞧着这一幕,口中“啧啧”了几声,道:“果然是‘一手遮天沈首辅’。不过,沈首辅就不怕我说的办法不管用?还是说,因为我说过的事应验了,沈首辅已经完全信任我了?” 沈潜淡淡看她一眼:“虽说怪异,但你说的办法,我此前也曾想过,只是其中有些关节还未想通——你这法子,确实比我想得高明,可用。” 梁淼心虚地笑了笑,惊于他的敏锐,没有做声。 “至于信任你。”沈潜继续道,“这话倒是提醒我,有件事,该要问一问你。” 梁淼眨了眨眼:“沈首辅请问。” 沈潜视线扫过她面上神情,许久,冷冷问道:“蜉蝣阁见面之后,当晚你又去了许府,以作画为名见了娘子。你同她说了什么?” 梁淼“哦”了一声,眼中浮起笑意:“沈首辅难道不知道吗?我还以为团团姐姐身边,每时每刻都有暗卫跟着呢。” 沈潜并不遮掩,甚至连眼神都未躲闪:“按理是该知道。但作画的一个时辰里,你将门窗都闭上了。” 梁淼作出不解的模样:“暗卫不应当武艺高强,耳聪目明吗?怎么隔着门窗就听不见了?” 沈潜:“那该问你了。” 梁淼笑了笑,这才摆摆手:“好吧。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沈首辅。” 她偏过头,看向结着薄霜的江面:“我确实是去给团团姐姐作画的。沈首辅应当也查到了吧,我就是顺天府那个画京中美人册的‘妙笔马良’。” “其实团团姐姐这幅画,早在一年前我便该画好的。但一年前团团姐姐在傅府上,傅老夫人不许我见她。后来……” 她揶揄地笑了笑:“后来团团姐姐嫁到沈府,沈首辅你也不许我见她。” 说到这,她收起笑意,回过头来,抬眼冷冷同沈潜对视。 “我只是看不惯。以前她在傅府上百般受制,现在嫁给你,以为自己自由了,其实还是百般受制。” “沈首辅最好早点把这些监视监听的把戏收一收,否则,总有人看不下去,总有人能真正给她自由。” 沈潜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道:“要管水患,还要管粮灾,要管我杀李乘风——如今又要来管我与娘子的家事。纵是神仙,管得也太宽了。” 梁淼愣了会儿,露齿一笑:“我虽不是神仙,却能真正实现你的愿望,叫团团姐姐放下傅凭临,真心与你在一起。” 沈潜只淡淡移开视线:“我不信神仙,自然也不信你。” - 顺天府,傅府。 小院屋檐挂起冰凌,傅凭临站在院下侯客时,便望着那冰凌出神。 不多时小厮迎了客来。 吏部的李尚书,工部的何侍郎,兵部的、大理寺的…… 自沈潜离京,傅凭临得太后重用,从前门可罗雀的小院,这些日子来尝够了门客络绎的风光。 为着迎客,四处的屋子都布上了炉火,院落上空暖烟升腾,与旁的人家一样温馨。 但迎来送往之后,终于还是归于寂静。 傅凭临回到主卧,这是他回府之后唯一不曾更改布置的屋子。 一切都同他离开时别无二致。只是妆台不见了——是傅老夫人将它变卖了,换上了一张书桌。 空地上曾摆着的两口大箱子也没了踪影。 从前他寒窗苦读时,许明月不时会倚在那两口箱子上笑看他,说:“若是考不上,回金陵也无妨,我将这些字画买了,也够坐吃山空。” 他阖了阖眼,在书桌边站立片刻,自暗格里取出一封信来。 这是他与北疆李秉将军来往的书信。 太后在沈潜身侧插了不少耳目,沈潜将李乘风押下,并且打算不留活口的消息,几乎不过几日便传到了京城。 他以这一消息为饵,同李秉将军与李尚书搭上了线。 继而一步一步,在六部、城防,都策反了一批曾被沈潜纳入麾下的官员。 只待沈潜回朝,便会发现,这曾被他一手掌控的顺天府,如今是要将他吞食的牢笼。 傅凭临捏紧了手中信封,半晌,才将信件再度放回暗格。 门外也正在此时传来迟缓的脚步声。 傅老夫人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迈过门槛,走进屋来。 傅凭临垂眸,朝她行礼:“母亲。” 傅老夫人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开口:“登迎的事,可有消息了?” 傅凭临摇头,道:“去了信,托沿途的官员在河中打捞,但如今还没有回信来。” 傅老夫人面色白了白,许久,才又颔首道:“今日没有旁的事了,便陪我用膳吧。” 傅凭临沉默片刻,答道:“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恐怕不能陪母亲。” 傅老夫人面色沉了沉:“你自回到家中,已有几十日了。几十日,日日都有公务耽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活多少日子,陪你用多少次膳?公务就这样重要?” 她高声说了好长的一通话,傅凭临低着头静静听完,只仍道:“还有要紧的公务,母亲先用膳吧。” 他话音才落,傅老夫人便开始咳嗽。 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我知道,你不就是恨我赶走了许明月?可我们傅家,我们傅家世代是——你又考上了状元,只娶一个商户的女儿做正妻?这难道不是委屈了你,便宜了她?” 傅凭临沉默了会儿,道:“母亲这些话,我听过许多遍了。从前明月总劝我,不要同母亲争执。如今明月不在了,我想想,还是要与母亲争上一争。” “母亲说我们家是,其实也只是因为老祖宗里头有一位考上了举人,当过府尹。可时运流转,在遇见明月之前,家中不是只有一亩三分地,连上京赶考的银子都是找族兄借的么?” “若不是明月,我连应考的书卷都买不齐。不……也许在赶考的路上,已经在风吹雨淋、挨饿受冻里丢了性命。” 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哑:“我当初求娶明月,想的是要给她享不尽的福。可从金陵走到顺天府,她只是在跟着我吃苦。母亲,‘委屈了我,便宜了她’,这样的话,您说出口,自己真的信么?” 傅老夫人许久没有说话,再度开口,却只是喃喃道:“我这是为了傅家。你不会明白……” 傅凭临自嘲地笑了笑:“我从前一直想理解母亲,如今看来,我是永远也理解不了。” 他越过傅老夫人,朝门外走去。 - 应天府,蜉蝣阁。 侧夫人打量着阁中雅致的布置,眼睛止不住地朝桌上的几副字画瞧。 许明月正坐在桌边等许明星,不经意见看见了侧夫人的动作,便走过去,也看了看那字画——画的是书院中读书习字的女学生。 侧夫人见她走过来,便忙将视线移开,装作对那字画不感兴趣的样子。 许明月却忽然道:“母亲若是喜欢,这字画便赠您。” 侧夫人面色迟滞片刻,别扭道:“我也不识字,也不懂画。” 许明月没有半点犹豫,答道:“谁也不是起初就懂的,多看些便懂了。母亲若是愿意,往后去了顺天府,我可以教您。” 侧夫人面色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方才点头。 不多时,许明星看似坦然,实则做贼似的开门钻了进来。 许明月看他模样,失笑:“怎么这幅样子。” 许明星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阿姊,你别这么大声说话。我在沈潜身边瞧见不少高手呢,来去都是‘嗖嗖’的,这种人,隔着几里地都能瞧见你、听见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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