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他剧震,满脸通红转过了脸。湿衣裹紧了她的 身子,呼吸之间,胸口随之起伏,芳华初吐的少女身躯,清瘦里又觉丰满,无言可说的强烈魅惑,不期然撞入眼帘。 他心头怦怦直跳,过了好久,听到她的气息,幽幽细细,沉沉密密,忍不住又回过头来,一点点移上视线,注视昏睡中的人儿。 细致如画的眉眼,下巴线条圆润,她的美原是怯弱淡远的,如晨风玲珑,浅湖回漾,几分病态的红颜里更添出娇美无限。 “师姐……师姐……” 她在遥远苍茫的混沌之中,听到低缓耐心的召唤,竟然目启一线。 金色阳光毫不吝啬地泻入山洞,在少年身后照耀,映出一轮光圈。束发冠带早已在大雨奔逃时节失落,长发披下来遮住半边面庞。见她醒来,少年惊喜而笑,蕴满柔情蜜意的双眸,跳动一点莫名绚丽的火焰。 可少女眼角滚落的两颗泪珠立时令他笑意凝固:“妈妈?妈妈呢?我要回家……” “姐姐?!” 他吃惊地看着她,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究竟哪一点象她的妈妈。 胡淑瑶仍然呓语着:“妈妈……不要丢下我,我不要在清云,我要回家。你别丢下我。” 眼角的泪越来越多,一颗颗宛若珍珠滑落面庞,她的眼神重又焕散下去,原来只是昏迷中的悸醒,神智未复。 “师姐,你醒一醒!”裴旭蓝慌了,她烧得不轻,如不及时加以救治,难测吉凶。 “好姐姐,你振作一点,我们还在万松林呢,得找路出去。你要振作一点。” “旭蓝。”胡淑瑶忽然又把他认了出来,抓住他手不放,呜咽,“我不喜欢清云,我不喜欢打打杀杀,有辱斯文。裴旭蓝,你帮我向师傅说说,我要回去,我想回家。” 她在昏迷中,把一直藏在心底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裴旭蓝呆住。 慌乱无措之际,传来零乱脚步,以及清脆语声:“那里那里!”“又有一个箭头哦!”“快看啊,那边出了林子了,好象是一个坡!” 裴旭蓝心中一喜,知是自己匆忙间做下的记号倒底有用,有人循此而来,虽然听声音也是剑灵,但总是绝处逢故人。他想起身,胡淑瑶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只得不动,放声大呼:“是展师妹么?我在这里啊!”——他从那几个少女叽叽喳喳的交谈里,分辨出其中一个。 下一刻,果然听得一个少女声音充满喜悦的回应:“裴师哥!” 林子里先后冲出了三个少女,裴旭蓝努力探出头来望,看清来人,更是喜欢。 叆叇近几年来好生兴旺,原先的金丹菲、许素月和檀文雯已满师出道,目前的剑灵,添至二十九名,有了“剑灵四秀”的称号。 这四秀是指:华妍雪、裴旭蓝、薛澄燕、展龄晶。 薛澄燕系刘玉虹弟子,天份奇高,云姝对她重点栽培,极度看重。进学方一二年,进展神速。而展龄晶则与胡淑瑶份属嫡系同门,她性格刚好与淑瑶截然相反,活泼好动,顽皮狡黠,年纪虽小,后来居上,竟占据四秀之一。 这时来的三个少女,便是四秀中薛、展两人。 另外一个,旭蓝也相熟,她叫殷丽华,尚非清云弟子,因她是家传武学,其家与人结怨,暂时依附清云。这女孩聪明过人,甚讨云姝欢心,虽未正式入帮,云姝也并不拿她当外人看待,这次谢红菁雷霆大动,居然不问情由把她一起赶了进来。 薛澄燕当先而行,她与裴华同岁,身形高挑,长眉入鬓,容色清丽,颇有几分刘玉虹英姿飒爽的风范。虽历大雨,弄得衣湿发乱,外表依旧镇定从容,丝毫不乱。 进了洞里,展龄晶拍手笑道:“裴师哥不错啊,我们淋一夜大雨,你居然在这安安稳稳有个窝。咦,这是——淑瑶姐姐?” 少女们很快察觉了胡淑瑶的异常。薛澄燕便把胡淑瑶接过来,摸摸她的额头,蹙眉道:“烧得厉害,这么一身湿衣裳穿在身上,这烧自然退不了。” 展龄晶道:“那怎么办?难不成这种天气,生堆火吗?” “你,出去!”薛澄燕指着唯一的少年,毫不客气命令,“有吃的找些回来,再看看有无清水,带些回来!” 少年唯有苦笑。这几个女孩一来,他登时就成了多余的人。往常玩耍也这样,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聚在一道讲私房话,华妍雪头一个叉腰逐人。 还好此番打探颇为顺利。顺坡不远,发现了一条溪流,雨后水量很大,急冲而下。裴旭蓝撕下一幅衣襟,先洗净,浸泡足清水,急匆匆返回。展龄晶守在洞口,接过了衣衫,却不许他入内,笑道:“三爷好偏心,只顾记挂着人家高烧不退,我们的肚子就不顾啦?” 剑灵鲜少男弟子,唯有谢红菁之子贾仲,张恒贞之子彭文焕,算是清云中人,另外杨若华有个儿子钟幽龙,年龄不小了,已确定在武学一道无所建树,打算走别的路子。所以从贾、彭两人下来,就轮着了裴旭蓝,下人多有呼为“三爷”,展龄晶此刻便以他这个称号来取笑。 裴旭蓝笑道:“不敢,不敢。好罢,那我去找找可有吃的。”虽想瞧一眼洞中情形,可被蛮横女孩威风八面的挡在外面,一无所见,乖溜溜地又走了。 展龄晶这才回转身来,捂嘴轻笑:“好险!” 胡淑瑶上半身衣裳已然褪了下来,薛澄燕正抱着她,小心拭干她每一寸肌肤。 展龄晶过来,把湿衣襟上的清溪水一点点滴入昏迷少女的唇,两片干灼的唇微微湿润起来,在那样的高烧炙烤之下,确实早就渴极了。 呼吸渐转平稳,似是睡去了。两个尝试着照顾人的女孩子颇见紧张的神情,缓缓松弛下来。 展龄晶把洞后太阳底下曝晒的上衣收了进来,才只干了大半,皱眉道:“只能这样啦。” 堪堪穿好,裴旭蓝声音响起在外面:“薛师妹,展师妹?” 薛展相视噗嗤笑了,展龄晶低声嘀咕:“这小子失魂落魄,只顾记挂着淑姐姐。哼,他要是敢两手空空的回来,看我不揍扁他!” 裴旭蓝收获满满,非但摘了一大捧松果,还打到一只野兔。 只是满树林找不到可以点火的干树枝,更没火石,展龄晶看着那只野兔,直吞馋涎。 殷丽华不在洞中,薛澄燕解释道:“丽华妹子,我让她沿回头路去找找出路,顺便多留两个记号,你那个留记号的法子很好,即使我们找不到出路,也许帮主她们可以循此尽快找到我们。” 裴旭蓝恍然,留下展龄晶,自是因她在这三人中年龄最幼,不敢放她独自冒险。 他尚存一点犹疑:“帮主说,我们必须在林子里过七日方归。” 薛澄燕嘴角一牵,眼光中满是讥嘲:“这个人,竟然这样迂腐。帮主叫我们进来,是为了考察我们的应变之能,胡师姐高烧如此厉害,你倘若真熬上七天才出去,帮主不臭骂你一顿才怪!” 展龄晶笑嘻嘻火上浇油:“骂一顿哪够,挨一通老拳再赶进来,说:裴旭蓝哪,你这回不浑身长满白毛不准出来!” 裴旭蓝哭笑不得,一看自己身上,不晓在哪里沾了点点类似柳絮的白蒙蒙一片。 眼角溜开,偷偷觑着平稳入睡的胡淑瑶。在不分彼此紧紧偎依的搂抱之下,一点点汗意悄然沁了出来。 未出茅庐,初见大功,两个少女紧张里带点点兴奋,替胡淑瑶浑身上下按摩、拿捏,一边儿唧唧咕咕说些不知什么私房话,偶然回顾旭蓝,薛澄燕颇矜持,展龄晶可不管不顾的格格直笑。 笑得裴旭蓝不好意思,讪讪走到了洞外,抱膝坐着。 悠然想起,平常这个时候,师傅就在清晓亭,虽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便是他一生的幸福。 ※ ※ ※ ※ ※ ※ ※ ※
第十九章 风雷倾侧鬼磋砑 获赦 眼前跳动着一簇簇暗红焰火,胸腔里蔓延开一阵奇痒,翻滚着怂恿着喷薄而出,从而转化为痉挛似的剧痛。 “小妍!” 施芷蕾清丽苍白的脸颊慢慢映入眼帘,清晰起来,神情异样肃穆,又紧张。 华妍雪捧住头呻吟:“头好痛!我这是在哪?”鼻音重重的,一说话,喉咙奇痒,忍不住咳嗽。 “在语莺院。小妍,你……”施芷蕾摸摸她,“你受苦了。” “唔。”华妍雪皱眉,怎么都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令得芷蕾看起来一副苦大仇深状? “我怎么……我出来了?” 施芷蕾原本想哭,却又微笑:“你差点被人杀了,知道么?” “嗯。那个——”华妍雪收住话头。探手入怀,一个软软的物事收藏甚妥贴,心下怔忡,难道残留在记忆里的,并非仅仅是梦? 自她辨出洞中那巫婆的身份,同时也仿佛挖掘出了沉远已久的记忆。吕月颖颠三倒四倾诉着,二十年来所经历的非人生涯,偏 又缺头少尾夹缠不清,听得华妍雪苦不堪言。她又累又饿又渴,忍无可忍躺倒在滑腻潮湿的地上,抵挡不住浓浓袭来的睡意,募地大喝刺破耳膜:“丫头!” 吕月颖森然问道:“怎么,不耐烦听我说?” “不耐烦?”华妍雪一个激灵,登时醒了,胸口闷胀,恶心欲吐。但对这喜怒无常的女子确有一定戒惧,小心翼翼不去惹怒她,“我没有。” 吕月颖冷笑:“没有?你都睡着了!你讨厌我这个疯子,不情愿陪我讲话!” “不是。”华妍雪急切间寻找措辞,“阿姨,我……我很难受。” 虽然是借口,却也是真话,吕月颖从她语声里听出一丝孱弱,口气软了下来:“也对。洞里空气不流通,又闷又热的,你小孩子家家的,哪受过这种罪呢?” 一线火光自圆洞内亮起,光芒范围且在不断加大。华妍雪骇然惊觉,是那个圆洞口的面积迅速在加大,大到了可以容纳一个人通过时,吕月颖毫无征兆地从洞口掉了下来,刚好落在她身边。 华妍雪使了很大的劲,忍住了没有惊叫出声。 咫尺相隔的吕月颖,看起来更是可怕,全身干瘪若一片枯零秋叶,萧疏白发直垂到华妍雪脸上,挟着冲鼻的腥臭异味。 伸出十指尖利的手,揉揉小姑娘满头青丝,灰蒙蒙的眼中流露出贪羡的神色来,仿佛从这绿鬓红颜里寻找到了昔日流光。 所说的话却难得条理清晰:“丫头,不是我诚心不让你安生,只因没时间了。天一亮,我就得回到原来那副样子去,做我不记世事的疯婆子。而且我也不能老是跟你聊天。” 华妍雪问道:“我不懂,阿姨,你明明是清醒的,为何做出疯狂的假象来?” 吕月颖微微一颤,缓缓说道:“如果我疯了,旁人就不会追我捕我,而拿我当个可怜虫一样的养起来;倘若我是清醒的,哪里还能活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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