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教……”沈慧薇喃喃重复了这两个字,脸色迅速苍白下去。 “两年前,师傅同我说起身世,因年幼无知,未尝真正明白。况且皇朝已换,我又何尝奢望别念。再不料今日情形这般尴尬,芷蕾懵懵懂懂,真不知入京以后,怎样面对当今,我……心中无数,无力,无计。” 她一连用了三个“无”,明澈眼波盯住沈慧薇,一转不转。 沈慧薇没有立刻答言,半晌才道:“逝波不可追,旧情隔天远。但愿姑娘莫记前情,此番上京,拜谒你皇伯父,执子侄之礼即可。” 施芷蕾望住她:“我明白,师傅她们也是这个意思,别提过去。但过去种种,于我亲历,又岂能当它白云过隙,流电飞霜?” “这……”沈慧薇为之语塞,苦笑道,“此非罪人所能言。姑娘慧若天人,福泽深厚,必然遇难成祥,前程灿烂。” 施芷蕾来见她,心里实在有种莫名的期待,但沈慧薇的回答岂止“轻”,更兼“淡”,与想象中的“肺腑之言”可差着十万八千里。她想着:是我错了,她从小便待我这样,我又岂能奢望她多付一分真心?犹记得荒山暴雨,她虽踏雨而来,却又不顾远去。少女倏忽冷颜,道:“芷蕾看来,却是前途茫茫,祸福难测。” 沈慧薇何尝不明白她失望,沉吟一会,慢慢问道:“你心里,可愿进京?” 施芷蕾一愣 ,昂然道:“我没想过。进京势已难改,我纵然不安,却从未想着退缩。” 她尚存三分稚气的脸上,决绝清傲,沈慧薇心头一震,忽然之间,觉得这女孩儿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作为玉成帝唯一的女儿,表面上虽然温文尔雅有所相似,性格中却几乎没传袭到其哪怕一成的优柔,那般冷隽孤傲,更象她祖父,从前的德宗皇帝,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绝,又似乎象她祖母,那个从微不足道的宫女以至母仪天下的莫皇后。就连这孩子的容貌,也兼容了祖父母许多特质。她不象……她怎么就不象…… 沈慧薇咬着唇,强令自己从一时恍惚中脱出:“我有一句话,也不知当不当说。施姑娘若不喜欢,那也别放在心上。” “愿闻其详。” “姑娘身世特别,在你周围的人也很多。你——父母早亡,这世上,无人一意为你着想,真心照拂,你此后,一言一行,均需三思而后行。别人面子上对你好,不一定当真对你好;百般奉承,或为利使。姑娘既然认定了要、要成其事,周遭环境,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无需事事计较。小处是非,无关紧要,你记得所要的那个结果便好。” 这几句肺腑之言,若含深意,施芷蕾安静听完,忽而嫣然:“是,我记着了,多谢慧夫人金玉良言。” 紧接着,那嫣然明媚的笑颜依然挂在脸上,仿佛是漫不经心随口而问:“这么说,慧夫人一定是真心为我着想,关爱照拂之人了。” 沈慧薇的脸色更加惨白:“岂敢。” “芷蕾心中还有困惑,始终不解,万望夫人有以教我。”清清脆脆的少女声音,有如利刃,“我父皇,因何故被废?” 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一问,才是施芷蕾大费周章来到冰衍院的真实目的! 毕竟才是十四岁的孩子,恩仇之间极难取舍。怎能如实以告,成宣帝篡弑君王,让这个孩子心中形成当今成宣帝即是篡位之人的第一感念。她进京以后,身遭处境其实险极,半点差池,难保杀机上身。 沈慧薇似乎已然无力站定,伸手扶住花屏:“绫夫人应该说了的啊,施姑娘,你还有什么疑问?” “师傅说是因父皇身边多有奸佞,民怨如山不可收拾,各地藩员举今上出兵靖难,父皇自焚薨于宫变之中。百官另推明君,诏废先帝。今上义兵,所谓吊民伐罪,是之谓乎?” 隆隆雷霆在头顶滚过,这样的说辞,无疑是立足于今朝。换言之,承认了今帝的合法性,承认玉成被罢黜的正确性,芷蕾进宫,仅仅是由于这孩子的血缘,毕竟,她是大离皇朝唯一拥有上代帝后的所谓“纯子之血”。 同时也就把她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摆明了的态度,是要牺牲她而成全芷蕾在京安全,并换来清云和朝廷之间和睦相处。 然而……沈慧薇闭目。不敢再想下去。 施芷蕾想不得这么多,她双目微有焰光闪烁,炯炯看来:“我看过了那篇废帝檄文,诏废先帝列罪三十二项,涉及夫人达一十三项之多,所列桩桩件件,竟不知是否理据俱在。” 沈慧薇呆得一呆,猛然苦笑起来:这个孩子,前面说得好听,什么“所知无几”,什么“懵懵懂懂”,她根本是有备而来啊! 诏废玉成若是无误,便将问罪及废帝身边的那些误国之“奸佞”,那些人大半早就死于成宣立朝之后,例如前朝宰相,成宣一立,全族被诛。可是,说到“媚惑误国”,罪无可恕,当年成宣帝打着名号起来的理由,指向最盛的,却是她这个清云罪人!——那罪诏,字字句句千钧之重:“破千年完璧,损万里山河龙脉;馋惑君王,弃正后,疏良臣,谋小人,参政误国;物议沸腾,民怨如山……” 施芷蕾声音有若冷泉之清冽,无情:“有些,我想未必是真。就象文恺之大人,而今既为之正名,说明仅是当年牵连。但这篇檄文中涉及夫人十三项罪名,我不知道,是否也如文大人一般?朝堂剧变,夫人独为幸存,未曾卷入奇祸,也是芷蕾不明白之处。” 她语气咄咄逼人,沈慧薇一步退一步,身子已是忍不住颤抖。 “帮主到!” 堂外,叫声陡然响起,划破这一片难堪的寂静。室内两人一时色改。 转眼间进入之人络绎不绝,正副帮主,叆叇九位堂主,竟然云集而至。除逢年节祭礼等重大典礼以外,再没这般齐全过。
第二二章 前情往事但长嗟 藏恨 纱屏轻移,位次排定。冰衍院清静花堂,霎时翻作肃穆涧月堂。 沈慧薇默默跪倒。 施芷蕾多少有些尴尬,没想到居然惊动了叆叇最隆重的阵仗,严阵以待,不知是何用意。 她望望厅外,妍雪、旭蓝,还有雁志,那三个事前躲起来的少年,就象平空失踪了似的,来了这么多人,他们没有理由听不见响动,此刻境遇不问可知。目光游移,从厅外转到沈慧薇,一个人跪在堂下,其他人都是居高临下,越显得她衣怯单薄,伶仃孤苦,明明对她有着无数疑问,可那自心底发出的怜惜之意不可遏止滋生出来。 “师傅……”施芷蕾唤了声,许绫颜轻轻摇手示意,她欲言而止。 有一会静止。 然后,冷若冰霜的声音响了起来: “沈慧薇,你可知罪?” 施芷蕾吃了一惊,断然没想到谢红菁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但沈慧薇并无意外:“是,弟子该死。” 谢红菁嘴角向上微微一翘,似讽若讥:“慧姐,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啊。每次做下事来的时候,从来不考虑,事后认罪总是认得快的。” 讥讽阵阵芒刺在背,沈慧薇一阵茫然。一边是气势煌煌,一边是忍气吞声。数年以前,也是在这个地方,大伙儿兴高采烈与她做寿,而今,连那种身临悬崖将就过的日子亦一去不再。同门姊妹的翻面无情,冷言冷语,比之她忍种种种苛难侮辱苟活于世,更加难以承当。 陈倩珠道:“你是受到限制的,禁足,禁言,禁身。别人未必清楚,你自己不会不知道罢?”作为紫微堂堂主,这当儿若判其罪责,理应由她开口。 沈慧薇无言可回,只道:“是。” 陈倩珠更是连眼角都不望她一下:“孩子们设计偷入冰衍是不对,但你岂不知君子不立于危墙,就算拦不住那等小小诡计,难道自己避开也不行?分明是知错故犯,把清云禁令抛诸脑后。不加惩戒,难戒后来。禁言不能自束,当掌嘴,执法弟子,——” 两名执法弟子上前,扶住沈慧薇肩膀,迫她抬头。芷蕾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陈夫人,是我私入冰衍,请不要责怪她!” 陈倩珠性子向来孤傲,施芷蕾因其身世之故,上下对她无不尊重,惮让三分,唯有陈倩珠从不肯假以辞色,此时仍然不为所动,断然吩咐: “执刑!” 不让施芷蕾再有分解的机会,执法弟子开始用刑。 一块宽约五寸的朱红板子,非木非胶,撞击在脸上,只三五下,血就出来了。 施芷蕾紧闭了双目,以手掩耳,但那清脆无情的响声,一记记有规律地响起,似毒蛇蜿蜒进心脏,一口口恶意啮咬。忍无可忍,挣脱许绫颜再三拉紧她的手,拦在受刑女子面前:“不要打!不可以!” 陈倩珠怫然不悦:“国有国法,帮有帮规,芷蕾,你不应干涉。” 施芷蕾摇头,坚决地道:“我答应过小妍,决不伤害慧姨。今日夫人雷霆大动,是因我之故而连累了她。请帮主和陈夫人,格外宽容。” 以她从小所受到的刻意高高在上的培养,说出“格外宽容”这四个字,简直是破天荒的委屈。 陈倩珠执法如山,换了别人这样挡着,她一定命令连拦阻施刑的人一起打下去,但眼前这人终究与众不同,非但不可以一起打进去,连叫人用力拉开她都不好。 “芷蕾啊,”谢红菁慢慢地说起,打破僵持,“你以后要临大事,决大计,心情不应易受波动。” 施芷蕾毫不退缩,明净如水的眼眸与对方直视:“芷蕾只是做自己认为值得一做之事。我百般央求小妍,欲与慧夫人一会,但决非为了伤害慧夫人而来。夫人欲执帮规,可问罪于我,不顾禁令明知故犯!” “嗯——”谢红菁忽然发现,这素日安静的少女,她那倔犟与执拗,比之那个一向令自己头大如斗的顽劣孩子华妍雪,丝毫不逊。 深深吸了口气:“那么,你进冰衍,要问什么?” 施芷蕾薄薄唇角向上一翘,似不耐烦,又若不屑,眉眼里流露出与她年龄决不相趁的冷光,乍现而逝:“临别之际,我只想与慧夫人道别而已。该说的已说完,请恕 无礼,芷蕾告辞。” 她竟然说走就走,也不再看跪于地下的沈慧薇一眼。 只因她听得出来,谢红菁口气已软下,是打算卖给她这一个面子,若瞧不出好歹,一力回护到底,徒使事情闹得更僵,毕竟谢红菁才是可以一言震动连云岭清云园的人,自己不过徒具虚名寄人篱下而已。 谢红菁也不说话,眼里变幻莫名。 轻轻摆手,令众人退去。 这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却在施芷蕾退出以后,偃旗息鼓般,逐一退去。 片刻之间,单只留了谢红菁一人,与长跪不起的女子相对。 “慧姐,些许教训,小惩大戒。我希望你牢牢记着,可别一错再错,重蹈覆辙,行那十余年前任性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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