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许雁志睁大眼睛看向她,恐惧感似潮水涌上心头,一如以往温和亲切的语气,却带着决绝之意,如同燃烧过后拨开余烬的冷静,她自身存在的生命热力已然燃烧殆尽。 “几年来我和你朝夕相处,传你心法,从未藏私。只是……只是眼下情形不同,我有一件事要做,我只有这一个机会,不能再放弃。从今而后,我不能再教你,但你牢牢记住以往传你的功夫,不辍练下去,必有所成。到了那时,你就不会再痛啦。” 她语音始终很低,很微,语调却很正常,一如往常,最后一句,仿佛还是哄小孩子一般的口吻。许雁志的恐惧却化作强烈不祥,他忧惧地看了看楼上窗户,依旧漆黑一片,日夜看守她的两个婆子睡得死沉死沉。 他恐惧地问:“师傅,你想做什么?” 沈慧薇沉默下去,显然不愿意与他讨论这个问题,又道:“那天我和你说的话,别忘记了。望你能自己争取,……不要学我。”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手下轻轻拂过,没有反映,没有痛苦,少年就此一动不动。 沈慧薇歉意地看他一眼,隐没在黑暗之中。 少年无声的眼泪汹涌而出。 师傅,师傅,她趁着帮里最重要的人物都离开清云园,选择了这个机会脱身而去。 为了脱身,她必须争取时间,生怕他失声惊叫起来,扰乱行动,她点中了他的穴道。 她不相信这个朝夕相处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小徒儿。 弦月在云层里悄然穿行,宛若戴上面纱迷迷茫茫,却又偷偷穿过云雾洒下片片银色,照在这只有树影簌簌的园子里。 静寂,死一般静寂。连夏夜的蝉噪都失去了踪影。 也许这是一个注定不寻常的夜晚。静寂的空气里,隐隐滋生着危险气息。 危险在气流里不安地波动,象一张巨大的网,悠悠张开。 一条身影,从后园墙头黑暗里扑出,飞身直上,扑向二楼窗户。 许雁志看着黑影,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上沈慧薇所住卧房,似乎顿了一下,之后转去耳房。 窗户大开,拼命张合摇摆,静夜中拉出的喑哑有如夜枭嘶鸣。黑影穿窗而出,怔怔站了会,象是有点失神,猛地发动身形,以更快的速度扑至另一个房间。 许雁志脸色微微变了。 心头涌出真切的预感,那条黑影,是冲着他来的! 也是看中了以谢帮主为首,送芷蕾上京,清云园内人手一空,趁机出动。 先后扑向沈慧薇及两边耳房,是想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制伏了她们才做进一步的动作。 然而,却意外发现沈慧薇失踪,那两个老婆子,应该也是早被制住了穴道。 许雁志等了很久,不再见到黑影从窗中出来,想必往前面去了。 他冷汗涔涔,强运真气冲关。 一阵冷如冰雪的寒流陡地袭击全身,割裂所有的剧痛,仿佛就在瞬间,体内五脏六腑一下移去了位置。 身躯颤抖起来,从轻微到剧烈,终于砰的一记,重重摔倒,他从清晓亭上滚下地来。 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黑影一闪,那人飞快冲至后园。 从焦灼的脚步声中,从那粗重的呼吸声中,从咬得咯咯直响的磨牙声中,许雁志感觉得到,黑影正濒于疯癫之边缘。 黑影在园子里各处乱晃,花荫下,树丛里,假山边,疯狂跳蹿、搜巡、拍打,越来越浓重的火药味,随时随地便要爆炸开来。 寒毒发作使身体冰冷僵硬,可涌上心来的恐慌,令得少年背心冷汗水湿透。 那条可怕的黑影,真是针对他而来么? 那是一个疯子!一旦落入其手,后果不堪设想! 明知徒劳,仍不由得试图蜷缩起被禁锢的身体,祈祷对方搜寻无果。然而他无法动弹。 “师傅……”他想,“你料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吧?如果能料到,即使师傅你再怎么厌烦我、痛恨我,也不会这样不顾而去的吧?” 暴跳如雷的黑影,往清晓亭方向掠了过来。 许雁志在清醒的最后刹那,脑中闪过:“那是个女子!” 虽然罩在宽大的黑袍里,飞掠过来的身形,无意中显露出一丝轻盈,身形也不高大。 他不及想得更多,在黑影凑近他时,便失去了意识。 也许只是一瞬间,也许过了很久,他在低笑声中苏醒。 那不是人的笑声,完全是一种魔兽发出的低嚎,嘶哑,疯狂。唯一还存在的理智,就是,这种兽性嚎叫只紧紧压在嗓子眼里,但正因这有意压制的疯狂,听起来才更加可怕,寒入骨髓。 “我认得你,恶贼,你就烧成灰,我也认得你!” 来人全身裹在黑袍里,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如果那也可以称之为眼睛的话。 眼黑和眼白同是一种混沌之极的灰色,然而象暗夜一样的灰色,却闪耀着仇恨热烈的光芒。 “恶贼,你也有今天吧,你也有今天?”那人继续低吼,两只手用力挤压许雁志的脖子,颈中发出细碎清脆的响声,似乎骨头也断了。 许雁志被扼得几乎背过气去,心下却明白过来。 那多半是因为他的父亲。 听说他那父亲高官厚禄,权倾朝野,可从记事起他便没有见过父亲。母子俩受尽族人欺凌,他的父亲从未出现,可怜的母亲,直至临死之前,尚自一声声唤着那个负心人的名字,垂危挣扎了三天三夜方才断气…… 他那权势熏天的父亲从未与他在生活中发生任何关系,但父亲无疑在他这短短十几年的生命过程中对他影响备至。 清云园里每一个人的冷眼,甚至近于仇恨的恶劣态度,都是因为他的父亲。 即使文锦云,在荒郊破窖里如天人临袂的神仙姐姐,所有人中对他态度最好的一个,也能窥见她眼中偶然闪过明确无误的痛恨。 师傅,他那温和而忍让的师傅,几年来从未置过一辞,却在那天,不自禁透露了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你的父亲,若不是因为你的父亲……” 父亲,你到底是怎样一个恶魔,你到底用什么样的手段摧毁了那么多人的心理防线,从而使他们心中只剩下一个字眼:仇恨?!他的师 傅,是怎样一位慈爱温和的女子,文大姐姐更如天人临袂一般,她们都不是轻易计较世俗仇恨的人,她们都怀着同情悲悯之心,可是,连她们,连她们的态度,也无可避免地受到了父亲的负面影响。
第二三章 水浸碧天失仙槎 被擒 恍惚中,他不曾再注意那疯狂的女子叨咕些什么,身子一空,知是被她提在了手中。 思绪随着身子抖动而起伏,眼前幻化出母亲生前腊黄枯瘦的脸,唯一有生机的是一双眼睛,还燃烧着一种或许能称之为“信念”的东西。 “妈妈……妈妈……” 在听了三天三夜她满怀渴望的叫唤,然而千求百祈的父亲踪影不见时,他痛哭着说出: “爹爹不好,他是坏爸爸!我恨他,我不要他了!” 然而,虽然泪花一下浸满眼眶,母亲却努力握着他的手,尽一生最后的力气叫道:“不是,不是这样的!你不能嫌弃你的父亲,孩子,你记着,永远别忘记,他是你父亲,你要爱他。” “他不爱我,不爱我们。”他小手握紧成拳,负气般喊出,“他是坏人!” “不!”奄奄一息的母亲神情一下焦灼激烈起来,枯瘦脸颊涨得通红,气极梗阻,“不不!他不是那样的!” 他被那反常的神态吓坏了,抱住母亲痛哭:“妈妈,您放心,我一定记得他,我一定爱他。” “是……你要爱他……”母亲伏在他身上,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她低声,也许在向儿子解释,也许仅仅说给自己听,“我知道,他做了很多对不起人的事情,但是,他并不真是那样的,并不真是我们看到的那样。……我看到他自残前的那张脸,那张脸……他毫不犹豫毁去,他那样痛恨疾首那张脸,那样迫不及待与过去告别……你不懂,你不懂得……我的孩儿,你小时候,他也曾很喜欢你,他抱过你,吻过你,还唱着歌儿哄你入睡……我…相信他,我等他回来。他那样聪明,总有一天迷途知返……然后,小志,你就会又拥有天底下最睿智、最疼爱你的父亲了……” 声音急遽低了下去,此后也没有再响起。 雁志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扑簌簌滚落面庞,堕落在地。 然而,他从未见过他的父亲。 他已经死了。 他是恶魔也好,良善也罢,是个毁容销骨的可怜之人,抑或玩弄权势、抛妻弃子的大奸臣,不管他是什么人,他终归是他的父亲。 提着他的疯女人轻轻纵跃,跳出高墙,同时也打断了他思路。 这冰衍院外,以他所知,该是有意无意藏着很多清云弟子才对,尤其在清云重量级人物远去之际,按理说应当加倍严阵以待。 奇怪的是,非但未曾感受到预想中的虎视眈眈,那闯入冰衍的黑影甚至提着他大摇大摆穿梭在附近数条道路上,如入无人之境。 同时,一种说不出的怪异袭入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懒洋洋,似软风拂体而过,使大脑昏昏沉沉,急欲睡乡长眠。 一阵剑锋惊起沉沉睡意,白色光芒过处,慵懒点点碎裂。 间不容发之际,疯女人急驰的脚步猛地收住,向右拧转,寒冷的剑意距雁志眼皮处数寸之距一闪而过。 一击不中,第二剑、第三剑随之而来。 疯女人喉咙里咕噜噜响了两声,她右手提着雁志,左手伸出,募然探入剑光里。 这一记空手入白刃没什么奇特的,剑势不缓,看去很可能削去疯女人的半截手掌。然而,听到她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偷袭之人突然一愣,剑光顿缓,那只入侵的手抓住机会,三指一扣,夺下了偷袭的剑,手指瞬间滑到虎口处,把对方牢牢抓住。 “吕……” 疯女人灰眼球里闪过一缕凶光,把剑掷入道旁草丛,随即把那个还不是很丰满的身子一把拎了过来,提在手里。 黑影再度飞奔起来,提着两个人,仿佛也没花多少力气。 行路渐险,许雁志看得明白,这疯女人在往清云园后面方向的群山而去。选择这样的路,意图很明显,是要带着擒住的两人,潜出清云! 这一路上,那疯狂的女人似乎冷静下来,嘴里再也不发出各种呼噜叽哩的怪声音了,行路也变得更为谨慎小心,不时躲躲闪闪,在一路上的遮掩物间穿行。 月色穿过枝叶,时有时无照射下来,许雁志被那女人倒拎着,努力歪转脑袋,来看偷袭被擒的那人。 月光如水,照亮白玉般晶莹无瑕的侧颜,只是,这一刻这张动人的脸蛋上,写着极度郁闷,眼睛大大睁圆,樱唇微张,出离愤怒。忽一转眸,看清了雁志的脸,她怔了怔,突然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古怪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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