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慧薇一来受到覆朝之祸的牵连,二来因为出身奥秘被揭穿,在这些姊妹跟前再也抬不起头,她只得小心翼翼,一面陪着不是,一面在暗中私下追查。吴怡瑾生前怀疑的是方珂兰,她已经为了私情私欲犯下大错,很有可能就此一错再错,不可收拾。可沈慧薇查来查去,在这方面收获甚少,疑点落到了另一个人身上,便是李长老。 清云在沈慧薇上一代的人只剩下三个,白老夫人及丁、李二长老,丁、李一向位望尊崇,即使身为帮主,也对其持五分礼节。这两人之中,丁长老和沈慧薇 从来便是冤家对头,怨怼甚深,李长老却出了名的忠厚老实。这个发现真可谓石破天惊,沈慧薇再三思量,顾虑到她的身份以及对她一贯的尊敬,仅是采取了暗中盯防,意欲查出李长老身后指使之人。
第三一章 而今誓雪五陵冤 承当 那一夜情形历历在目。——李长老尸横当场,旁边有一把血剑,沈慧薇正在检视尸身,丁长老从暗中扑出,和身扑上了自己所持的剑尖,染着了一身鲜血,随即扬声大叫:“杀人啦!杀人啦!沈慧薇杀人啦!” 何梦云如幽灵般不期然现身,仗剑护住丁长老。 她持血剑,不知所措。方珂兰紧接现身,惊叫道:“慧姐,你、你……” 这个局做得如此明显,却无可指摘。沈慧薇木然而立,说不出是悲还是痛,丁长老不惜自残身体以嫁祸,无疑是逼她到了绝境。她们显然算准了她,她不会反击,不可能出口指证自己的长辈。她凄凉展起些微笑容,心中转念:“瑾郎瑾郎,我就要随你来了啊。” 黑夜之中,星月斜辉,依稀闪烁光芒,隐约看到蓝衣女子那个笑容,地上一具尸体,一个流血的老妪,愈觉可惨。远处灯光火影,人声涌动,丁长老坐倒在地不住喘息,兀自大声叫嚷:“救命啊!救命啊!沈慧薇杀了李长老,又想杀人灭口啊!” 案子就这样定了下来。她这一向在追查怀疑李长老,谢红菁等大多知晓,一言不合而杀之,是绝对合情合理的解释。——更何况,有她“谋杀未遂”的丁长老亲口为证。就算丁长老的话不作数,一向清明严正、出言无虚的何梦云的指证,就比较难以驳回了。如果说何梦云还不能够置她于死地,那么,作为旁证的方珂兰从始至终,仅是痛哭默认,这个不说话不表态的态度,比所有的人证物证加起来更要重如千钧。 她其实知道真凶是谁。她从李长老身上拿到了一样物事,可以证明那一晚,何梦云绝对比她先到现场。 她只做错了一件事,错的这一件事足以令她万劫不复。她把证据给了许绫颜。这以后……换来的就是十余年来苟且偷生。 “那又怎么可能?”沈慧薇收回思绪,往事去久,当初的大恸大悲,恨极怨极,只如轻风徐行,“这件案子,两个直接证人,再加一个旁证,云儿,当年我就难以驳回。” 锦云坚定地道:“慧姨,我虽无直接证据,表明慧姨冤枉,但却有足够的证据,置疑当年人证!” 方珂兰一个趔趄,急忙扶住了暗道墙壁,只觉得手足酸软,浑身冷汗直冒。清云大举去京,她和锦云一路回来,相处时日不短,文锦云神情态度,一如往常恭谨温文,毫无异常。这件血案,连谢红菁也难以索解,其中关节之处始终没想明白,为了给帮众一个交代,也为了某种不可告人之心思,只能糊里糊涂归罪于沈慧薇。当年沈慧薇尚且不能自辩,这常年不在清云园的姑娘,又从何处得知惊天秘密?! 沈慧薇也在问:“你待怎讲?” 锦云缓缓说道:“慧姨,京都叆叇分舵百废待兴,更与朝廷往来密切,先一两年,我需用钱开销之处甚多。每次向正阳堂申请,清云待我甚为信任,何夫人不论多少数额总是极力批给,但我总能感觉到她多方筹措的为难困窘。更有几次,她是通过了虹姨知会宗家,让琬潜先拨给我。依她的说法,是为了照顾收支方便迅捷,虹姨也没认为不妥,可假如我猜得不错,何夫人已把自己名下财产尽数拨出,如非实不得已,不会这般明目张胆透过宗家来支款。京都这边,她已应付维艰,其他各地分舵,这两年风雨飘摇收支紧缩的种种危机,更是难足一言。” “嗯。”沈慧薇微微皱着眉头,不置一辞。在她身为帮主的那些年,清云的财产增长之快,几乎没有哪一个帮派或家族可与之相比,她退位之时,堪称富可敌国。玉成覆朝之祸,清云也相对屏声敛息,各方面自是有所缩水,可在财政用度方面,决计不应当出现困窘之境。 她只道:“梦云心算过人,过目不忘,管理财务是天生的人才。” 锦云道:“是啊,而且叆叇这两年着实兴旺,就算前些年有些难处,眼下也可好转了,可不知为甚么,在何夫人这样精明的管理之下,仍是年年赤字,从未改变窘况。我以京都叆叇正常以后的收益为典例,算至全国叆叇分舵业务一年收入,大致算了算,每年在叆叇流出的资金,足可养活一支数万人的军队,却不知这笔资金究竟流向何方,作何用处。” 方珂兰只听见自己噗嗵噗嗵的心跳之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自禁想道:“她们常自私下密议,我虽也知定是抽走了钱,但……难道竟有这么许多?不,定是锦云弄错了,那么多钱要来何用?” 沈慧薇也自呆了一阵,轻声道:“真是这样?可帮主为人精明,刘夫人也非泛泛,这么大的纰漏,怎能瞒得过她们?” 白衣的年轻女子微微冷笑,不紧不慢叙述,声音略有冷寂:“只因为清云园从未出现过财政方面的任何问题。这里有两个原因,其一,宗家有一个得力助手,名叫甘十,此人记性极好,大至盘面帐本,小到打柴买菜的流水细目,全都存在心里。但他性格孤僻,也因此被许相利用,十年里面,出卖了无数宗府奥秘而不自知。他死后,琬潜接管宗府事业,重查帐本,一页页一行行细细查对,才发现,宗府每年在他名下,都有极大的一笔款项,以十分巧妙的方法偷转出去。由于他通常在入魔蛊时所为,醒来以后,还以为这笔业务真实发生。只因他和经常乔装冒充他的朱若兰师姐都已死了,无从取证,琬潜花了足足两年,才追查出来,这每年流失的一笔巨额资金,最终流向是清云园。其二,连云岭物产丰富,一年所出,本就尽敷支出,是以叆叇清云园富贵繁华,自来未尝稍减盛势。至于各地分舵,一年年白条打上来,帮主只是不察,她却不知,清云帐面收入逐年增加,真正实收入帐却也硕果仅存,只剩下能保得住清云园了!纵有告急,一到了正阳堂何夫人那里,便被扣下了,我还不知她有何神通,竟能把这些情况全部压下,以何夫人之能未必就能压得下来,也许在她之上,更有别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白痴也能理会得,锦云语锋直指上三堂!首先,谢红菁没有可能来操办这种事情,而刘玉虹若要流大笔资金出去,直接从宗家走也无不可。至于紫微堂陈倩珠和天市堂杨若华,在帮中虽属尊贵,但真正一言九鼎,足以影响到谢红菁大半态度的人,唯有方珂兰一个。 无巧不巧,方珂兰便是李长老血案中的旁证。当年若非她做旁证,谢红菁半信半疑,还不致下决心归罪沈慧薇。若非她做旁证,许绫颜又岂会因害怕方珂兰被牵连致有性命之忧,从而烧毁信物! “慧姨,”锦云复又跪下,“何夫人身上的疑点昭然若揭,我怀疑,当年是否李长老发现这件事,从而被灭了口,几个人证串通一气,又是大有身份之人,所以慧姨难置一辞。” 她垂眉敛目,方才意气风发、条理分明一一道来的那个干练女子,仿佛与她再也搭不上半分联系。 沈慧薇微微苦笑起来,轻声道:“不。我猜是反过来。梦云不知何故杀害李长老,这个把柄被人拿在手里,从此沉沦。” “何夫人杀害李长老?”文锦云一喜,“慧姨,你知道的,对不对?你一向清清楚楚地知道,谁才是真正凶手?” “是。” 沈慧薇并不讳言,然而又道:“云儿,你听我说,虽然,你发现这么许多,但我不许你出面指证梦云,决不允许!” 文锦云大感意外:“为什么?慧姨,难道你还顾惜她么?” 沈慧薇叹了口气,心乱如麻,望向这个短短数年间,成长得如此迅速的孩子,她该如何才能说服她。 “云儿,你为我追查线索,孜孜不息,我心中岂不感激,又怎会不顾你而去顾他人?只不过……”她略一踌躇,“只不过,这后面牵扯甚大,你锋芒多露一分,危险便也多得一分。” 文锦云柔婉而又坚执:“慧姨,我不怕危险。” 沈慧薇摇头道:“总而言之,你不要出面,云儿,千万答应我,切不可违我之意。” 她语速渐渐加快,微有惊惶。 早在丁长老自残,何梦云剑指之时,她便已想得明白,那是一场连她也无法抵敌的深谋远虑,只因她发现的秘密太 多,是以李长老必须死,而以李长老之死,来中止她的追查。文锦云倘若想为她明冤,势必至于也走上当年老路。对付文锦云,甚至无需象对付她那样的处心积虑,锦云的武功,比起那个幕后之人,还是有着一定差距的,也就是说,她只要稍微流露出一丝半毫的怀疑,就会把自己陷入生死险境! 她已是无能,怎能眼看着自己最关心的孩子,为了她,卷进这滔天祸事中来? 文锦云泪珠儿夺眶欲出,凄然道:“我怎能眼看慧姨,含冤受屈,始终不明?况且清云这祸患不除,不消几年,只怕整个清云为之蚕蚀也未可知。慧姨,我本来也就是打算,寻一个恰当的机会,提醒谢帮主的,而今两件事能合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沈慧薇道:“云儿,你原先的想法就很好呀。帮主明慧,闻弦琴而知雅意,你设法点到即止便可,最好连是谁提醒都不必要让谢帮主知道。既然牵涉到如此巨额的资金流向,这么多年无人察觉,参予此事非一人两人可为,决不能掉以轻心或操之过急,帮主亲自出面查证,方为妥当。” 她还有一句未曾出口:“若直接把这事和我的案子联系起来,一涉及我那里,帮主有了先入之见,便不容易分得那么清楚了。” 文锦云急道:“那不成,难道慧姨甘愿冤沉海底?” 沈慧薇沉默了一会,缓缓道:“云儿,我曾在你母亲面前发过誓,决不再自暴自弃,自伤残躯。她们逼我过甚,我总不会一味逆来顺受。” 她抬头眺望远处,仿佛那高远寥阔的星空之中,有那一生的知己,月波似她柔和笑颜,星光似她关切明眸,清风细细,似她谆谆告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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