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席话,是裴旭蓝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一句句如黄钟大吕,当头棒喝,又觉字字句句掏心挖肺,非深谙他性情态度的人,说不出来。少年全身剧震:“前辈!” 然而怪人不容他更多思考,再度喝道:“接着!”足尖一挑,将那柄长枪挑起,快捷无伦地塞入裴旭蓝手中,随后掌力催动,如狂风暴雨般卷至。 少年狼狈不堪地跳起来,用极不趁手的长枪勉力去阻挡水银泄地般的力量,却仍并不以全力对付。丑脸怪人以极其轻微的声息略略叹了一声,只得容他在激战中笨拙调整自己。 山神庙拥促狭小,裴旭蓝本已退到了神庙的最里端,无有回转余地了,却因为丑脸怪人有意无意露出的间隙,从中闪了过去,渐渐边打边退来到庙外,半山腰上。 出至外面,大有腾挪的空间,裴旭蓝找到一些感觉,手上长枪,也运用得比较纯熟了。他用沈慧薇所教的剑法,一剑剑使将出去,笨重生锈的枪杆,竟也化出变化万端的流丽。 怪人相应加强掌与掌之间的衔接,使掌风形成的范围以内,不再有涉及不到的空间以供裴旭蓝腾挪,裴旭蓝剑法一变再变,始终到不了他近身之处,每被他掌风扫到,总要一阵麻木。 此人修为,竟仿佛深如瀚海,无边无际,裴旭蓝缺少对敌经验,乍遇如此强大对手,心里震惊,应对之际便出现破绽。丑脸怪人毫不犹豫切入那个破绽,攻势在瞬息之间又提高数倍。裴旭蓝越发左支右绌,连连后退。 裴旭蓝额头见汗,急思应对。尝记师傅说起人有慧拙之分,武功一道,领悟快慢固影响进境,唯内力来不得半点虚假,只待与年俱增。但对敌之际,武功高下并非判敌我优劣唯一标准,对方肯定有缺点,深谙韬略,料人先机, 方为取胜之道。这其实多少带上了诡道,沈慧薇多年困顿,于此实在提不起兴致,提到这些仅一带而过,华妍雪于此有灵赋天成之能,裴旭蓝则根本没想着和人打架,也就听着而已。左支右绌之际,曾经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上了心。 只是眼前这丑脸怪人,自己输他不止一筹,如今连勉强应付都难,哪里能够找到弱点料敌先机,甚么方法才能抢得主动? 颊边一凉,那怪人掌缘贴着他脸上肌肤滑了过去,面颊生疼,倘若这一掌内切半分,就不是肌肤生疼这么简单了,只怕半边脸都会被如此雄浑锐利的掌风削去。裴旭蓝心中一动,虽然对方把他逼得狼狈不堪,可实质上分寸始终把握得极其微妙,绝不会真正伤到他。这个人,对他不但毫无恶意,甚至很“关切”,他们不象在对打,倒似在“教学”。 交手以来,裴旭蓝攻少防多,既然对方不真打,不会当真杀了他,那么防守何用?裴旭蓝招式忽变,不管不顾抢攻上去,身上露出绝大空门,肩头被袖风扫过,他一记踉跄,往自己握着的枪柄上扑跌。怪人瞧得真切,反手去抓。 堪堪抓着枪尾,怪人陡地顿住,喝问:“谁?”裴旭蓝额头扑到那根枪柄之上,连身跌出,人枪一体,竟若流星曳空,向那怪人当胸直刺。 双方相差悬殊,这一招原不虞那怪人躲不过,是以裴旭蓝出尽全力,谁知那怪人突然转头瞧向夜色茫茫的深处,待觉胸口强风陡至,未假思索横掌拍出,惊见裴旭蓝几乎一个身子都扑在枪上,这一掌倘若拍开了枪,便避不开人,他硬生生回掌收势。 半山那边黄色人影电似掠至,急叫:“不要!阿蓝,那是你爹爹!” 裴旭蓝呆了一呆,眼睁睁看着手里的铁枪,重重撞在怪人胸口,直入数分。眼见那怪人胸口鲜血如瀑泉般喷出,他猝然撒枪,脑子里轰然作响,只回旋着两个字:“爹爹!爹爹!……” 方珂兰迎面赶到,又急又痛,一记耳光甩手打去:“小畜牲!”这一掌好生用力,打得裴旭蓝倒跌出老远,摔在地上。 方珂兰回身抱住怪人,声音已带上哭腔:“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那长枪刺入数分,但枪身极长,入体只是一小部分,旭蓝一撒枪,长枪坠落,带着枪头倒挑而出,怪人胸口豁然现出好大一个血洞,触目惊心。方珂兰慌不迭拿手去捂那个血洞,哪里捂得住鲜血滚滚流出,好一会才想起点住可怕创口周围的穴道。她一面手忙脚乱撕下衣襟来裹伤,一面痛哭失声:“你为什么?……傻瓜,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你……好狠心,你把我们娘儿俩抛撇得好苦!” 怪人勉强抬起手,唤道:“阿蓝,你过来。” 裴旭蓝摔在地下,脑海里空白一片,神魂俱失。听见他唤他小名,不禁全身发抖。天地巨变,狂雷一个接一个,再不是他熟识的喜爱的感恩的那个世界,遍地浑浊,崩飞成尘。他不属于那单纯真朴,他不属于幻想中的天地世界。 怪人大咳几声,口中喷出鲜血,方珂兰刚刚缠上他伤口的衣襟顿然又见鲜红。那怪人——成湘,沙哑着嗓子安慰道:“不要怕。你这一枪撞不死我,阿蓝,你且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方珂兰感到天旋地转。虽是抱着他,他却孰视无睹,——他眼里心里,到底是否曾有过她? 裴旭蓝慢慢地爬了起来,却固执站在原地,半边脸颊高高肿胀起来,似也毫无所感,低声说道:“打伤了你,很是抱歉。请你告诉我,小妍在哪里?” “阿蓝……” 成湘与方珂兰一同出声,少年猛地扭头,嫌恶的不看他们:“别的话,恕我不想听。” 淡淡泪光自眼底浮起,性情柔和的少年,第一次说出伤着别人也伤着自己的话来。 他不要他们。他不要这一对父母,这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看似关切实则冷漠,从天而降地扰乱他一切正常生活的父亲和母亲! “阿蓝。”果不出所料,这孩子明白了真相,纵然是那样的温文乖巧,也原谅不了父母,成湘毁伤的脸上微露苦涩,“那位华姑娘,你放心,我不会真伤了她。可是……莫再让她和世子见面……我……我是为着她性命着想……切记!切记!” 裴旭蓝大睁双眼看向他,欲待细问,又生生把话吞下,只道:“她在哪里?” 成湘待要回答,但觉全身血脉贲张,手足却渐渐麻木冰冷,自知方才长枪那一撞,胸口的可怕创口,并非致命,临时撤回内力,才真正受了严重内伤,待要打起精神运功疗伤,心事如沸,热血激荡,又哪里静得下心来。
第三四章 茫茫万事坐行空 报复 “啪。啪。啪。” 庙门无风自开,一条娇小身影懒洋洋拍着手走了出来。 那犹带稚气的如画面庞,那嘴角挂着的略带三分狡黠的笑容,眉宇间几分清愁几丝倔傲。月光清辉,轻轻洒向那身淡蓝衣裳,衣带迎风飘动,恍若瑶华仙子,再世惊尘。 成湘大惊:“你……你……” 这小姑娘明明被他制住了困在殿后,怎地突然行动自由,是谁解开她的穴道?!忍不住眼光瞥向方珂兰,见她一般怔愕莫名,不由心内一沉——难道世子未曾听从他的劝告和安排,仍然留了下来,难道世子和这姑娘已经再次相见?以世子的长相,一旦出现于云姝之前,那么,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都算是白费了。 裴旭蓝大喜扑上前去:“小妍!”将她一把抱住,激动之下语无伦次,“小妍,你不曾死!你在这里,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少女清若秋水的目光分明在旭蓝脸上打了个转,却轻轻推开他,鄙夷瞟向两个成年人,唇角嘲讽意味的笑意莫名深了。 “方夫人,我要恭喜你了呢!” 简简单单一句话,方珂兰听着脸上可有些色变,勉强笑道:“你这孩子真太胡闹,我听说你失踪,急得什么似的,派人到处找。却原来躲起来,这会子来吓我们一跳。” 华妍雪听得“我们”二字,抿嘴微微一笑:“这话不确。我是干什么失踪了,凭别人猜不到,方夫人你这位——”她待说“情郎”,究竟女孩儿家面薄,说不出口,只将手一指成湘,“这位瑞芒大红人可不能不告诉你吧。” 她言下意指方珂兰串通了成湘,两人合计起来害她。方珂兰见儿子神情间变得又悲又气,心下一凉,知他已信了这话。成湘沉默着,一语不发。 华妍雪歪了头,向裴旭蓝道:“节哀保重,恭喜恭喜!” 裴旭蓝苦笑:“这又算什么菩萨话,就有这样的好心情挖苦我。你过来些,我……” 他是怕华妍雪离得他太远,万一成湘和方珂兰还存着伤人之念,那可太危险了。岂知华妍雪并不听他说,自顾自道:“裴家伯母虽非你生身母亲,到底养了你十来年,突然去了,你难免伤心,我自要劝一劝你。但没了养母,凭空认回这样一对神通广大权高位重的父母亲,却又是可喜之事,我不能不恭喜一下。” 裴旭蓝皱眉,他无法制止这小丫头那些绵里藏针的言语,只得牢牢抓着她的手,有意无意拦在她面前。 方珂兰出神地瞧着两个少年人,华妍雪说那种尖酸的话,她大概也想得到,虽有些难堪,但并不意外,只看着裴旭蓝的举动,一颗心早是灰了,把脸微微侧转,便有几滴泪水坠入尘埃。 华妍雪懒洋洋叹道:“只不过,方夫人可也真大胆。眼下盛传我大离和瑞芒势如水火,将要开战,不料方夫人竟仍与这位瑞芒特使过从甚密,难怪这么些年来朝廷不信任清云,原来不无所谓,就怕咱们谢帮主一腔心思,都白废了。” 方珂兰渐渐一腔怒火涌上心来,这小姑娘才只一十四岁,平日里便极不好惹,也是大家为着一个不确定的缘故多方容让,到如今真是恃宠生骄,这些话语不止难听,着实凶险。她再不能忍:“你这是存心威胁呢,还是欲加之罪呀?” “嗳哟!”华妍雪格格地笑起来,“我白说了玩呢,方夫人真的恼了么?你平常也爱开玩笑的,不见得把小孩儿话当真吧?” 方珂兰也笑道:“你这丫头什么都好,便只心太重。若论你还是小孩子,这世上的人都长不大了。” 华妍雪笑道:“我明白了,成大人一个汉人,跑去瑞芒当差,当然不能无缘无故,方夫人和成大人早就过了明路的,我这可全猜反啦。” 她前一句话说方珂兰与瑞芒暗通消息,这会子又指成湘做了卧底伏到瑞芒,来来去去,总把他们本就嫌私密的关系,更往国事上头去牵涉。 无论在清云拆穿了也好,还是瑞芒得知了消息也好,都极为不妥。 方珂兰本不知道成湘这些年躲在瑞芒,他的用意更无从猜起,可是,自从那夜看到幽灵般的面庞,加倍惶惑,倒觉重重疑云慢慢的拨开,有些清楚了,华妍雪这些别有用心的话她也听不进去,只呆望着成湘,见他一张脸毁得一塌糊涂,分明是被火烧焦了的,低声道:“你去找她,没找到,然后便自己毁成了这样,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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