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一个显然清楚这个中利害,压着畏惧,上步质问道:“方爷,这是什么意思?虽说我们织造署官不及四品,但怎么也是御赐钦差!吃的可是皇粮......” 话未说完,方世知“刷”一下揪起他的领子,全不费什么力气。 那人既毫无意料,也不是他的对手,只得急急用手去拽,脚也踮起来,脖子都抻红了。另两个正要上去,也叫方世知的手下双双扼住了。 “呵!”方世知鼻孔出气,舌尖在前牙上扫了一圈,狂狷道:“你算老几?我竟然不知道织造署里还有这样蠢的。不过是灰头土脸的走狗罢了,真专诚来孝敬的么?来便来了,不夹着尾巴,还吠起来了,嗯?” 众人皆暗惊,江甯织造署原是宫里内务府下的,后才渐渐兼了天家皇权监视官员、刺查民情的耳目,传闻中,甚至有了自己的细作和刺客班底,做的事情也颇骇人,确实成了众人眼里黑不黑、白不白的。可这脏话从他方世知嘴里明着吐出来,却也有些反常。 倒是有几个聪明的咂摸出了些门道,窃窃私语着,说什么此刻在场的,可不只是风满楼的人,除了大小工商老板,临安城里有钱有权的势力也都设了不少眼线。如今谢老楼主去了,群龙无首,他这是当着大家的面,宣自己在风满楼的主权呢,因此丢掉了平日里那些漂亮功夫,重新拾起原本的狠戾角色。 七宝瞟了瞟周允的脸色,他却还洋洋抱手,只唇角勾着几丝玩味。 天是要变了。 元守镇也反应过来,赶忙擦了一把脸,去找自己的一席之地,出声劝道:“世知!” 方世知却根本不理他。 马蹄声落,外头又来了位更大的人物,江甯织造署近年来最得力也最年轻的那位将将下马,款款而来,一身绯色官袍,愈衬得眉星目朗,风姿卓越。都说这位自小药罐子里泡大,气虚体弱,易感风寒,因此不常露面,现一看,确实是一副瘦削的文人模样,可一举一动,浑然天成,自有一番风骨,却又不是那些文绉绉的豆腐所能比的。 背地里再怎么仇恨,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再者,这也是个台阶,元守镇忙高声谄道:“左执事!怎么还亲自来了?快请,快请......” 那位左执事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将眼前状况尽收眼底,而后站定了,方拱手作了个浅浅的揖,开口道:“元爷、允爷。”最后才朝方世知点点头,“方爷。” 两位爷也都拱手回礼,方世知这才肯放手。 元守镇又道:“呵呵,左执事莫怪,方才是几个手下礼数不周,打翻了织造署带来的香烛......” 院内的檀香已漫至堂中,七宝不动声色地嗅了一嗅,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雪松香气。 左执事颔首,恸声道:“谢老楼主去得这样突然,织造署与在场的各位都是猝然不及、痛心疾首,如今这等小事却也还要给风满楼添忧,实是我等不对,咳,咳咳......”说着,竟咳了起来,当真是情真意切,待平复了,话锋一转,又向着那几个才缓过气来的,厉声道:“怎么这么粗心?平日里织布也把手织僵了?去,把曹织造特意备的花圈、香烛和锦绸都呈进来。” 那几个如释重负,连忙应声去了。 在场的人听了,心里都道这左澈也是个厉害的,短短一番话,一来把谢老的意外撇了,二来生生将织造署的织造衙门与织染局掰扯开来,他织造衙门遵的是天令,自然无可指摘,而织染局虽说才是真正做事的,可到底也不过一帮子干惯了粗活的工匠罢了,饶是真犯了什么错,风满楼那几位大人物也不好过多计较,总归两厢无事罢了。 元守镇还要跟他客套,方世知却嗤笑一声,抢道:“平日里听闻左执事是个磊落的,不想说话竟这般偷梁换柱。” 气氛又僵住了。 忽然有人打了个喷嚏,不大不小的,倒叫众人都望过去。 “七宝姑娘,你这是,齁住了?”一直无话的周允终于洋洋笑道。 七宝瞪他一眼。 周允也不介意,只道:“文、武,还不快去把那些断烛扫了。” “是!”两人高声应下,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像两道风,又蹿走了。 元守镇这会儿聪明一些,很热忱地去与那左执事耳语,人都动起来,气氛也就渐渐活络了。 直至左澈和那三位爷都终于走了,七宝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却突然觉得不对劲,身前的小人怎么还是呆呆的? “小姐?”她抚了抚谢春熙的肩头。 谢春熙又怔了会儿,才转过身来问她:“那什么左还是右的,就是请我爹爹去喝茶的?” 七宝一愣,道:“七宝不知道,但总归是他们织造署的人,怎么了?” 谢春熙喃喃道:“竟生得那样好看,也不比周允差多少。” 谢春熙的贴身小婢知书也啄米似的点点头。 “可惜,真想毁了他的容!”谢春熙又道。 知书的脸一下子十分精彩,阿香的心也是一跳。 七宝无奈道:“小姐......” “哎呀七宝,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过说说罢了,你又当真了!”谢春熙旋即一笑,又作天真烂漫模样。 七宝心下却是五味杂陈。谢春熙自来鬼马得很,少女 心事,想一出是一出的,从前因为家境特殊,没什么同龄女伴可以作耍,只身边几个周全的丫头贴身跟着,却又嫌她们傻笨无趣。谢觐中怕她孤单,特为她寻了一只“乌云踏雪”,那只小黑猫窜上跳下的,甚得她喜欢,就是实在太趾高气昂了些,不时地溜去街市上偷腥,叫姑娘们一顿好找。有一次,真怎么也找不到了,谢春熙哭得气喘,大动干戈,将谢家宅子翻了个底朝天,那小黑猫后来倒是自己回来了,宅里上上下下都出了一口长气,跟吉星回照了似的。是日,几个小丫头按例去厨房领了鱼干,去小姐房里喂那踏雪,却怎么也唤它不醒,方知它死了,其中一个丫头吓得直接投了井,余下的人也知大难临头,均跪在那猫儿旁,像跪自己的衣食父母,直到谢春熙终于从外头回来,疑惑地问:“傻子们,这是怎么了?我正要叫人将它剥了皮,做一副标本置在案前,你们谁会这个?要顶仔细的!”自此,乌云那四只雪白的爪子再也不曾染过半分尘埃。某日谢觐中问起,谢春熙只道:“不好么爹爹?这样它就永远陪在春熙身边了。” 谢春熙见七宝蹙眉不语,以为是先前弄恼了她,便拉过她缠着帕子的手,楚楚可怜道:“姐姐,你可是怨我了?” “怎么会?”七宝回过神,反握住她的手,又去拢她额前的碎发,柔声道:“不碍事的,七宝知道,小姐心里念着老楼主。” 谢春熙突然用了好大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了她,撞得她踉跄了一下。 七宝侧眼看了看那口棺,心下恻然,便用脸去贴她的脑袋,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不一会儿,胸前就有温热的泪。 谢春熙将头埋得更深,嗫嚅道:“七宝,从,从此我,真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第四章 、鼠耳 都说病去如抽丝,丧白之事更甚,一直到清明过后,谢老楼主这事儿才总算过去了,七宝终于得空去了西二街的果子铺,正是晌午,人不很多,只巷口几个饭饱的小娃娃在互相地踩着影子。 她照例提了个三层屉格的檀木食盒,衣裙曳曳,扬起青石板上的浮尘,在懒而毕竟强的日头下,空气都流光溢彩起来,正如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远远地,见着铺子前忙活的身影,她就唤:“四喜!” “哎!七宝姐姐!”四喜正炊粿儿,见了她,也很欢喜,他约莫十六七的年纪,个子不很高,还在长身体,一笑起来,三角眼便眯成了两道缝儿,憨直讨喜,人如其名。 “我今早做了红桃和白瓷,全卖出去了,哦,红桃还剩几个,甜粿也有的,就是还得多蒸一会儿,姐姐要是不急,就坐下来等一等。” 红桃是红曲发酵染色而成的粿子,里头包的是糯米和豆子,因为颜色漂亮,常用来拜神、拜祖宗;白瓷的馅儿并无差别,只是不加红曲粉;甜粿呢,无他,单单是糯米,口味也更甜些。 “不急!”七宝笑着,将食盒往铺里的矮桌上一放,自去掀了热腾腾的蒸屉,吸了一大口糯米香气,便要下手去戳。 “哎!仔细烫着!”四喜忙拂了她的手。 七宝也不甚介意,搓了搓手背上沾着的绿色粉末,这才注意到那大瓷缸里和着的东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闻着却不像艾草磨的。” 四喜得意一笑,“姐姐好鼻子!” 四喜在这方面颇有天赋,他母亲原先是宫里尚食局的宫女,为宫中圣人做糕粿点心,后来不知怎的患了眼疾,得赦出了宫,嫁了人,又趁眼睛还看得清楚,走摊儿做起了小买卖,不料加重了眼病,而后丈夫早死,便不大出来了,只在家里歇息,换四喜出来继承生意,四喜从小耳濡目染的,自然对这些也很感兴趣,研发了许多新鲜做法不说,当真是精致又可口,现今又盘了这间铺子,一到节气,街坊排起长队来买也是有的。 “那是鼠耳草,昨儿个刚在后山上摘的,它的根茎绵软柔韧,确实很像艾草,只是通身长白毛,像老鼠耳朵,故唤鼠耳,听我娘说是春生苗,有清热抑菌的效用,这会儿再不采,往后可就没有了……” 四喜一边回着话,一边又将蒸屉里的各色粿子都夹了一个,盛进盘里,端来给她,然后也搬了张矮凳坐下,双手对插,期期艾艾地问:“说到艾草,上回的团子,姐姐可爱吃?” 七宝心生逗弄,眨眼道:“你问的是哪个姐姐?” “女大三,抱金砖”,四喜的母亲念叨久了,四喜也跟着往心里记,只两回来她带了阿香,两相对望,这小子竟真萌动了少年春心,又得知阿香确实不多不少比他长个三岁,更喜滋滋地觉着与她甚是般配,再往后,每回来,都托她给阿香带小灶。 四喜急道:“我的好姐姐,还有哪个姐姐?我不就你们两个姐姐!” 七宝听他姐姐长姐姐短的,心里十分好笑,忽觉可惜,因上回光顾着处理老金的事了,阿香并不曾吃上,却也不要叫他失望了,七宝自顾自地去吃那盘粿子,不再言语。 四喜吃瘪,又见她囫囵吞食的模样,便撅嘴笑道:“这么多年,姐姐吃东西的样子也不见长进!” “我吃东西怎么了?”七宝含糊不清地问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饿了多少顿呢!” 七宝一怔,粿皮卡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好容易吃了口茶咽下去了,只好赧然道:“可不是?确是自小饿大的,刻在肠子胃里的记忆,饿急了,什么不能吃?哪还讲究这些体面?平素在人前自然藏着掖着,这会儿又没人,做什么还要装模作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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