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说的哪里话!如今风满楼烧菜师傅的手艺,姐姐哪一样没有尝过?”四喜也是穷苦人,亦知晓她过往处境,这方面颇会宽慰人。 七宝却不承这个情,只道:“这是又馋了?你要是乐意,我跟你换一换?” 四喜复去捣他那绿黯黯的面团,嘿嘿笑道:“不换,不换!姐姐今儿这嘴怎么这么厉害?一点也不肯饶人!我本不是那吃山珍海味的命,吃了也难消化,恐怕不能承受!” 七宝嗔笑,眉梢却升起了淡淡的愁,“这福气,我也消受够了。”旋即,又长出一口气,低声笑道:“好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往后,我若只吃清汤寡水,你这铺子便也是八珍玉食!” 四喜闻言,手上竟堪堪地停了动作,良久,也不敢接话。 七宝却很敏锐,见状,嘴角噙着的笑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四喜见她这副样子,也惊愕失色,犹豫不决了好一会儿,终于低声道:“姐姐,上头下了新的......”又似乎意识到不妥,换言道:“今儿个豆糕子已经热好了,本就是给您做的,只几个,也不卖,您还是得拿去,放着就坏了……” 七宝难以置信的眼直直地盯着四喜。 四喜自觉已将话说到这份上,干脆把心一横,继续道:“再就是,其实,其实那新粿子做出来,也必定是要姐姐先尝尝的,往后才好知道是做甜做咸些,只是没承想您来早了,我还没来得及捏成团去蒸……” 往后?五雷轰顶也莫过于此。是多少年了?五年?六年?她总觉得时间并不像世人说的浮云苍狗、驹光过隙,日子在她身上流逝得那样慢,明明心已经一点一点地老了,怎的外表还是少女模样,谁懂呢? 她原以为账本送上去了,事情就结束了吧?可谢觐中却死了,事情是出得蹊跷,也叫她心惊肉跳,但那也不是她能掌握的,好歹这最后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吧?她原以为总算熬出头了,旁的不敢惦念,那人总还是要她的吧?什么寻常的钱财、名分、礼仪,都不必有,她只想专心在他书房里做个研墨丫头,她已闻惯了那松香,如若不留她,倒叫她往何处去呢? 小姐那日的一句话,真真打进了心里面,叫她也感同身受,她又何尝不是?既走了这条路,两眼一抹黑,便也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一个人,对时间没有概念,可后来,又起了贪念,生了妄想,有了安慰,多了盼头......是孤单,也不是。 喜极生悲也不过如此。她原以为,原以为......可现下怎着又生变?她素来只同四喜一人对接,并不知上头这个把月竟是反反复复地集议,而后作了这该死的决策,一切推翻,从头来过。她也不能想见,织造衙门那乌漆麻黑的议事堂里,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怎样稀松平常、开口闭口地就决定了底下人的生死去留。 “姐姐?” 七宝低着眼,矮桌下叫人看不见的一只手死死拽着裙摆,倏忽,又松开, 一朵芍药已经萎了。四喜这一声,终于将她的魂魄唤回当下。 不知是看走眼了还是怎的,四喜分明瞧见一滴水珠子掉进盘中,又似乎没有,那红桃粿子蒸得太久,皮破了,那位置正是珠落之处,叫他不好分辨,七宝也早已抬起了头,眼角噙着笑意,依然是方才打趣他的娇俏模样。 “知道了。这回你多给我些甜粿吧,豆糕子就不必了,经过了这事,小姐怕是以后都不会念着吃了。也不早了,我得回风满楼了,要紧事还许多,别叫人生疑。”七宝说着,就要起身,又想起什么,笑道:“你那费了心的新花样,鼠耳粿子,也是给阿香做的吧?我下午再遣人来拿一趟就是。” 鼠耳,她突然觉着一丝讽刺,多年所作所为,不正是这两个字么? 四喜虽聪明,到底是个孩子,一听这话,立马忘了方才电光火石之事,笑着应道:“哎!”又欢喜地去给她拣糕果点心,仔细而麻利地装进那食盒里,很是恭敬地递给她。 七宝却抬手,往他脑门上送去一颗倍儿响的栗子,作色斥道:“你个小兔崽子,嘴里馋着这香那香的,甜的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四喜吃痛,赔笑道:“哎哟,瞧我这脑袋!”小眼睛又溜了一圈,见四下无人,便手疾眼快地从中取了什么,而后将食盒还给她,“还是姐姐疼我,总记着给我带蜜饯吃!” 蜜饯,即密件,藏在三层屉盒最底层的暗格里,上头是她这段时日搜集来的情报。 她其实哪有什么着急事情要做,便是真有了,风满楼上上下下那些个人精素日里是白吃饭的么?那样大的场子,辘轳一般,该运转还是运转着,真想停下来,底下的人还不肯呢。 天上掉了哪颗星星月亮,那是天上的事儿,地底的人该干的活儿还是得干,不过勤勤恳恳赚口粮的罢了,没什么好去伤神的。正如那朝代一般,说换就换了,可这天下是真有什么变化么?有时,她也想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很久以前,那人也同她讲过,特务机关历来有之,什么绣衣使、典签、察事、皇城司、三厂一卫、粘杆处......易主更名罢了。现今又是这织造署,并非批皮,倒确实是为皇家造丝的,不至于惹人注目。至于未来,不知又有什么新的、更隐蔽的称呼,更响亮更正大光明也未可知。 流水的棋子,铁打的棋局,前赴后继的执棋手,亘古不变的争权夺利。 她只是千千万万中不起眼的一颗,不知怎么就落在了这个位置,叫人拾去吃别的子儿,下好了,也是一会子的作用,下不好,也不坏什么,弃了便是。 七宝步履匆匆,愈觉那食盒沉重,像装着过去亲手割过的人头一般,地上明明是干的,她却深一脚浅一脚,踩烂泥一般地走着,叫过路的人也心惊。 这样七弯八拐了半个时辰,渐渐没有人了,目之所及,净是颓垣败井。 她走近一棵枯木,已没了枝干,单剩一个底座了,又将手伸进树洞里,掏出一把锈蚀的钥匙,向前头一座荒园踱去,园子却并没有上锁。 是了,本就没有人会来,锁它做什么。 跨了槛儿,便跌进了一幅画里,灰扑扑的颜色洗刷了过去的腥风血雨,她便觉着自己也是画中人了,全身心都松了,无悲无喜的。 这园子已几十年没有人住,昔日或也曾是王谢堂,后临安城规划改道,萧瑟了,莺儿燕儿也不复来了,一股子破败的气氛,对于一个细作而言,却是极好的,正因再无可能复兴,反倒叫人放心。 园子里还有间矮房,为了她一个,倒还干净些,这些年,她有时心里难过,就偷偷地来坐上一会儿,好比禅家讲究的入定,忘了外面的事情。若是赶上秋天,园中那些虽死不死的树,还会掉叶子,飞舞着,叫她看了都艳羡。
第五章 、荒园 忽觉松香扑鼻,矮房里走出来一个人,一身雪衫,面如冠玉,一双浅眸却如暗井,深不可测,又似乎望穿了她的哀愁。 是了,他才是画中仙,跟他比,她只是私闯的凡俗。 想来也是料到她的反应,他竟在这里等着。他总是这样,她心底里想的什么,她自己有时都不明白,他却一清二楚的,而她对他,却无权知晓任何讯息,也揣摩不得。 七宝心下又起了忿恨,放了食盒,须臾之间,脚尖点起一根树枝,翻手捉住,恨恨地向他刺去。她是谢觐中手底下一步一拳练出来的,只三两下,便将他击得连连退步,素白的流云靴都吃了尘土。 他费劲地接了一会儿,终是抵不住,皱眉唤道:“阿宝......” 只一声,她便弃甲曳兵。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唤过她了。 左澈脸色惨白,一手捂胸,身子倚了门,低低地叹着,纵然他身上雪松味浓郁,这会儿却也遮不住药味了。 而她已经后悔了。她已经收着力,不想还是伤了他。这些年,他到底还是没把身体养好么? 他突然抓起她的手,叫她吓了一跳,他低着眼,瞧不见她面红耳赤,可她心跳如鼓,他定不能没听见,但他毫无杂念,只是在她手上细细地找着。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这一番动作,才叫她感到钻心的疼痛,原来指腹不知何时扎进了一根刺,血珠子还在一颗颗地冒着。 还在织造署的时候也是这样,因为染布,她指甲缝里都是颜色,洗不干净,后来时机紧要,她比原计划的要早入局,新指甲长得实在太慢,又恐暴露出身,只得尽数拔了。那时,她十只手指包着白花花的纱布,面色惨白,活脱脱一只炼狱里逃出来的小鬼,跌跌撞撞的,再堕回去也不无可能,他却一把将她拽回人间,细细地为她吹着,问她疼不疼。而她呆望着这个面色比她还要苍白的小公子,五官如此漂亮又精致的小公子,不知怎么又咳得喘不过气来的小公子,常听署里老人唏嘘哀叹的小公子,突然就不觉得疼了。 回忆在眼前扑朔,十只手指好似还在滴血。 他开口:“最后一次,阿宝。” 半月前,江甯织造署,织染局。 大大小小的染缸上方,错落有致的竹竿悬在空中,挂着绯红、艾绿、鸭黄、荼白等各色布匹,微风一过,便惹起布角荡漾。 左老执事一身绯服立于庭中,年近半百的身子佝偻着,双手交叠,垂目低首。后头,左执事亦长身而立。 六七尺外,有一长眉长须的白发老头,身着布衣,以襻膊系了双袖,手握木桨,颇有韵律地搅着染缸里蓝得发青的水,不时注色增补,或添水稀释,这么搅了整一刻钟,才向远处唤:“对色。”言毕,置了浆,转过身,对那两个候着的人笑咪咪地道:“谢觐中一事,可惜喽。” 左老闻言,眉头紧皱,不敢贸然接话。 那老头弯腰侧头去探他,皮笑肉不笑地问:“你怎么看?” 左老这才巍巍出声:“秉织造,是可惜......此前我们好不容易才拿到了风满楼的账目,却不想那谢觐中着实狡猾,手脚做得天衣无缝,几经对下来,竟找不出什么大错,才终于叫他漏网!现下,人是死了,烂摊子却又还留着......” 织造笑笑,“谢觐中的死却还真是意外了?” 左老忙拱手,虽俯身,却提了嗓子道:“此事,臣也派人去查了,并未发现什么......”声音却渐渐低下去。 终于,一工匠端来一本布制色卡,低首道:“请曹织造过目。” 曹织造点点头,闭上眼,过了片刻,才睁开,凝神去瞧那色卡上的靛青色,又去瞧那染缸里的靛青色,见无二致,便道:“嗯,可以了,下去吧。” 左老仍低着头,眼睛不自主地打转,须臾,迟疑道:“织造,如若我们再不干预,风满楼在临安的势力只会越来越大,他日,只怕难以控制......” “扯你娘的鬼!”曹织造打断他,“左誉啊,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你倒是抢着说呵,难不成我今日是叫你来给我说书的么?”又指指那染缸,“你可知,对色前,双目不能直视染料过长时间,因看得紧了,反而难以判断。我道这世间事物和对色一样,也是此理,便任由着你去处置,可怎么放得松了,却叫你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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