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半死不活的眼突然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他这一眼,叫她膝盖骨又疼了起来。 “好。”她进了车舆,一掌劈落了周允那握着断箭的手。 “好!好!好 !哈哈哈哈哈……”方世知狂笑不已,但下一瞬,他却“嘶”地倒吸了一口气,而后,瞳孔骤然紧缩的同时,整个人冻住了似的,再无言语。 因七宝拔了那断箭,又刺入了他的脖颈。 从右至左,一箭贯穿。 二十七、无名 左府松苑有一奴婢,性子沉稳少言,这么些年,其余人等纷纷得左公子赐名花啊草啊的,她却始终无名,后来,众人为了方便,便唤她作“无名”,直至某日,起夜的一个丫头,秋兰还是春菊,睡眼惺忪地瞧见无名衣冠不整地从左公子的书房里出来,此后,众人便又心照不宣地开始唤她作“无名姑娘”,再而后,新来乍到的人听着音,以为那无名姑娘姓“吴”,便又渐渐将她唤作“吴姑娘”了…… 却也奇怪,不论是无名、无名姑娘,还是吴姑娘,这些称谓只传叫于左府的下人之间,而松苑的主人,左公子,从来不曾这样唤过。也有好奇的丫头始终暗暗地留意着,发现确实如此,他若要吴姑娘插花,便道,你去把房中的蝴蝶兰换了;若要吴姑娘研磨,便道,研磨;若是吴姑娘不在,而他又要寻她呢?丫头们倒还不曾见识过。 无名有时心里郁郁,倒很想跟她们说,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便是房中仅剩她与公子二人,公子也不曾唤过她什么。 起初,她得了公子的垂爱,欣喜异常,虽飘飘然但也不至逾矩,想必这也是公子选中她的原因之一,她自是不负所望的。虽然每每隔日起来,身上总是这疼那疼的,她却也甘之如饴——公子性冷、阴郁,行起房中之事来,却能要人命。 后来,她的心境一点一点地回落,渐至平和,因再如何叫人心神荡漾,她都觉得公子,她说不好,许是瓶中一棵孑然而立的芦苇?浸润在永无竭尽的清水中,疯狂地攀长着,然而只有剪开了,才知它是空心的。 行那事的时候,他是看着她,可他看的却又不是她,他从未真正地看见她;他是在她身上,可他却又不在她身上,他只是一团深重而化不开的欲念,在她身体里冲撞,叫她叫苦不迭,却又心醉魂迷。 从前那只有端茶、洒扫、插花的日子,在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地方变得有趣起来。她以窥探公子的心绪为乐,只要能从光滑整平的冰面上寻得哪怕一丝丝的裂隙,星碎的光就会抖落进她黯淡平凡的生活里。 譬如,他要她,不总是在一些愉悦的时刻,相反,常常是一些无来由的迷惘、哀怨,甚至愤怒,叫他突然对她起了兴致。她能通过他如何待她,譬如从后面、从上面、从侧面,又或令她趴着、跪着、站着,来忖度他的心情。 直到某日,公子底下的乘风——那是个忠心耿耿、安分守己的角色——见了她,浓眉微蹙,破天荒地在她脸上逗留了片刻,她才机敏地意识到,哦,她的脸,定然是长得像公子的某位故人吧? 是以,她偶尔的僭越,譬如在他专心致志地书写时,凑上去,蜻蜓点水般亲上一口,复若无其事地往瓶中插入新鲜的菖蒲,他那怔忡着却又化了冰似的表情,才有了理由。那位故人,定也这么做过的吧? 她还能心如止水么?难说。如果公子生性凉薄,她自然无可厚非,可若其实他的心会且只会为一人炽热,而她不过充其量填补了一点点那填不满的寂寞,她却有了一些怅惘。可也只是一瞬,公子很快欺身而上,扼住了她的喉,指骨冰凉,力道无情,叫她几乎不能呼吸。于是,她再不敢心生妄念。 不过,那又如何?她出身卑贱,公子能许她一世无虞,她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她将尽心尽力地侍奉他作为首要且仅此而已的使命,此外,不动贪,不动心,也就无所希冀,无所不甘。 “老爷……”突然,乘风在门外一唤,将她惊了一惊。 “混账!”左老不知何时也出现在门外,听声音,此刻正怒极。 无名忙看向左澈,他靠坐在窗边,鬓发微乱,意外的颓唐、愁云惨淡,他今日一直如此,偶尔抬眼,呆呆地望着她,她心里知道他看的不是她,也就不敢出声惊扰。 “出来!”左老又是一声怒吼。 无名正欲退避,左澈却理了理衣裳,也不看她,只坚定而不容置疑地道:“你就在这里。”而后,起身,推门而出。 你就在这里。哪也不用去。 若那时候,他能这么对她说,是不是一切都不同了? “啪!”左誉一个扬袖,甩得左澈踉跄了几步。 “老爷!”乘风面露不忍。 “这就是你干出来的事情?啊?”左誉年逾知命,身形气量亦颓靡了不少,然那份威严与不近人情,只增不减。 左澈面色颓然,置若罔闻。 “说话!” 左澈复直了直身子,低首道:“是,此事是我的责任,往后……” “还有往后?哪来的往后?方世知已死,你还想如何?” 乘风插嘴道:“老爷,那周允……” 左誉气急败坏地打断他:“周允?周允尚且昏迷不醒!更何况,他是什么人?即便是死了,他也是个刀枪不入的硬骨头!” 乘风讪讪,不再多话。 左誉还不解气,又对着左澈骂道:“不中用的!呵,我早料到你跟你娘一样,优柔寡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父亲!”左澈狠狠地打断了他。 左誉最恨他这种眼神,便讥道:“怎么?你还觉得她是清白的?我告诉你,她就是曹府的耳目!你真以为曹评是个什么好东西?哦,这么些年,他回回给你唱白脸,你就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地为你好了?你们非亲非故的,你醒醒吧!他提携你,让你跟我平起平坐,不过是用你我之间的龃龉来制衡我!从始至终,他都不过是一个外人!我才是你老子!你难道还看不明白?他跟你母亲一样,就是来离间我们父子二人的!” “够了!”左澈死死地盯着他。 左誉冷眼看着他这个儿子,这个模样跟他愈来愈像,然脾气秉性却差之千里的儿子,忽也觉得有些可悲,那个女人终究还是得逞了,她留下这个孽种,叫他此生不得天伦之乐。 他的目光在他儿子身上流连着,而后,穿越回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那时,他亲手杖责了他,却杖不碎他那身肮脏的骨气。他这儿子倒是一点也没变,总抓着无关紧要的人不放,却将自己的亲生父亲视为恶人。 此刻,他正用饱含着恨意的眼睛望着自己,宛若他母亲临死前的眼。左誉心中一痛,自己果真错了么? 不,错就错在他曾一时信了那个女人,错在他中了她的诡计,留下了这个孽障。 良久,左誉轻嗤一声,摆手道:“罢了,我欠她一命,如今都还给你,行了吧?”这么说着,左老似乎又心安理得了,手一抬,宽大的衣袖便跟着晃了晃,“好了,从今天起,剩下的,我来安排。” 左澈却冷言道:“倒也不必劳烦您躬身,如今方死周伤,风满楼的根基受了重创,往后要推倒它,还不是指日可待?” 左誉闻言,怒火又烧了起来,“自以为是的蠢货!你以为这样,曹评就会满意?上面就会罢休?风满楼一日不归顺于朝廷,织造署就一日也不得安宁!”说着,他甩了甩手,似是累了,“行了,风满楼的事情,你不用再管了。” “父亲说笑了,此计既是我向曹织造献上的,那便没有中途撒手的道理。” “你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还有脸继续逞能了?”左誉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行了,往后一段日子,你就给我待在这里,哪里也别去了。” “恕儿子不能从命。” “由不得你!” “您什么意思?” 左誉一字一句道:“我的意思是,你的黑衣,从今天起,不再听令于你。” 左澈闻言,惊愕地看向乘风,乘风却低着头,面露难色,不敢看他。 终究,左澈微不可闻地自嘲一笑,是了,再忠诚的狗,见了更恶的人、挨了更狠的棒,也得乖乖易主而侍。这么些年,他是脱胎换骨、势如破竹,可他生长一寸,他老子便砍去他一寸,叫他永远如履薄冰。 “还有——”左誉顿了顿,又道:“那个倒戈的死士,也断不能要了。” “什么?”左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老爷!”乘风亦骇然。 “你以为你瞒得住消息?”左誉看着他儿子的神情,忽觉很是畅快,“这就是你亲手磨出来的利刃?好嘛,向自己人刺去了!当年还你求我放了她,留在身边,呵,若我真答应了,此刻她刺死的,是不是就是你了?啊?” 他?还是她?那个她?无名在房中,屏着气,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父亲!”左澈 不可抑制地呕出一口血来,然又很快地用衣袖拭去了。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么些年,你怎么明里暗里地护着她,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她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断无可能再留着了!” 左誉话音未定,左澈却直直地跪了地,戚声道:“与她无关,是儿子的错!” 左誉心中一震,却更觉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女人,永远在坏事。 “是儿子,儿子错了……”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可笑不可笑?这么多年,你从不肯向我认错,此刻,竟要为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跪我?” 左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求你……父亲。” 乘风惊愕。 房中的无名亦心中一痛。 左誉深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良久,也未置一词。 左澈再一次道:“父亲,求你。” “乘风!”左誉却开口道。 “在……”乘风抱手。 “去领罚!若你还敢出什么岔子,也不用回来见你主子了!” 乘风最后望了左澈一眼,他还怔愣着。 “是……” 左公子又回了房中。 无名低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是佯作无事发生,继续插花呢,还是趁他不注意,再悄悄退下呢? 这么想着,突然发觉,他却竟然,似乎,在抽泣。 “公子……”无名突然感到一阵惊恐。 左澈缓缓地、泪眼朦胧地望向她,他薄唇轻启,第一次唤了她一声:“阿宝……” 然而下一刻,无名看见他的表情变得十分怪异,似惊讶,似懊恼,似恍然大悟,掺杂着数种强烈却无解的情绪,她说不好,好像这个名字不该被叫出来,好像这个名字终于被叫了出来。 无论如何,那一刻,无名身子一软,控制不住地跪了下去。她终于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无名,这个名字,是多么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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