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道她神智有些坏了。 直至某日,连红姑都听闻了,竟也登门来探望。 七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窗都关着,屋子里是黑的,灯台上却点了一支烛火,一有人来,便一明一灭的,倒有些瘆人。 “姑娘?”红姑试探道。 无人应答。 红姑又走上前去,看见七宝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毫无生气地睁着。 “姑娘……”红姑伸出手去。 “你是来,杀我的?”七宝却突然开口道,嗓音喑哑。 “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红姑吓了一跳,手僵在空中,又缩了回去,忙向她解释道:“是元爷叫我给姑娘带几句话,说以前多有冒犯,请姑娘多担待,还说,姑娘是个聪明人,如今形势已一片大好了,叫姑娘千万打起精神来。” 七宝又不语了。 红姑见状,这才再次伸出手,拨了拨七宝额头上糊着的几缕碎发,柔声道:“即便没有元爷的令,我也要来看看姑娘的,再说,我不好好感谢姑娘,却还要杀了姑娘?岂不是要叫我女儿不肯认我!” 七宝似有所动,半晌,喑声道:“我一直派人盯着她,你不怨我?”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是我先对姑娘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叫姑娘发现了,是姑娘仁慈,才放过了我和我女儿,我哪还有道理怨你?” 落子无悔?半晌,七宝又扯出一丝毫无笑意的笑,“呵,你倒是看得开……” 红姑知她不信,肃声道:“不知姑娘心里怎样想,可我们风满楼里的老人,哪个不知道,上面的人怎么换,底下的人跟谁不是跟呢?不管惹了谁,都是一个死字……可姑娘不同。” 她这话转的,叫七宝抓不着头脑。 红姑并未察觉,只继续道:“方爷心狠手辣,对跟了他多年的李全,尚且不念旧情,说处死便处死了……便是心地最好的允爷,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肯费心照护的,也只是最体己的人,哪管旁人的死活?” 这话一出口,红姑顿觉失言,且不说七宝与周允到底是何关系,她怎么将她跟那帮爷相提并论了?于旁人而言,这或许是一种抬举,可以七宝的身份和经历,却不一定。 “姑娘……我,我说话不过脑子的,我只是,只是……”红姑斟酌半晌,还是拐了个弯道:“这段日子,我女儿一直将你跟她说的话挂在嘴边。” 七宝缓缓地眨了眨眼,似是不解。 “她说,‘娘亲,你不要那么辛苦了,回家吧,我养你,我的手工你也看到了,我一定能赚好多钱,一定能照顾好我们自己的’……”红姑忍着泪,一边道,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针脚细密的香囊,往七宝的手里塞,“这是她亲手做来送给你的,她要绣图样的时候,还问我你的生辰年,我不知,她又问我你为何叫七宝,我也不知,我托人去问谢小姐底下的人,她们也不知,我便只好跟她说,说许是七宝姑娘在家中排行第七,她父母又最为疼爱她,将她视作珍宝,便取了这么个名字吧……” 七宝闻言,眼角滚下一颗泪珠,竟真抬了手,去打量那香囊上绣的图案。 却不是 什么金银珠玉,而是七个更小的、一模一样的香囊。 红姑笑了,“她说,‘才不是,七宝就是世间七种最美好的东西,平安、喜乐、健康、顺遂……’说着,自己却想不出来了,最后倒是自圆其说,说,‘我给七宝姐姐绣上七个香囊,她想要什么,便会有什么,这七个香囊里,装的就是这些’……我又问,‘那为什么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就只有七种呀?’姑娘猜,她怎么说?” 七宝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说,‘许是世上就没有十全十美吧?’”红姑话一出口,便有些紧张地盯着她。 七宝怔了会,终于,淡淡地笑了。是啊,可不就是这样的么?爱而不得,得非所愿,所得非愿,却又得而失之,她落子无悔么?还是追悔莫及? 回过神来,七宝问:“你不只是在宽慰我吧?” 红姑一惊,如实道:“是。我对姑娘有敬意,不忍看姑娘半死不活地过下去,但也确实另有所图,一半一半吧……不瞒你说,姑娘,即便我们母女与你毫无瓜葛,我们也不见得好过到哪里去,我女儿,早在她生下来的时候,便是个苦命人了,元爷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我们呢?待她长大了,不是走我的老路,便是要被元爷糟蹋的……”顿了顿,红姑壮了胆,挑明道:“所以,我赌你,我把注押给姑娘,赌不成,不过还是原来的样子,赌成了,以姑娘的为人,却可能另有一番风景……” “赌我?赌我什么呢?我自己都生死难料……” 红姑想了想,道:“不,不会,此前或还未可知,可如今,姑娘已是要跟着嫁入左府的人。” 七宝一愣,“你倒是聪明。” “待谢小姐嫁至左府,风满楼与织造署只怕更是纠缠不清了,往后,不管姑娘是继续在左府侍奉小姐,还是回风满楼经营,姑娘都可平步青云。”话已至此,红姑顺势跪在地上,庄重道:“不论姑娘走哪条路,我赵红,愿意为姑娘效力!” 不论她走哪条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若是,她哪条路都不走呢?若是,她要走第三条路呢?烛火明灭,七宝不知自己脸上亦沾染了几分妖冶。 红姑一颗心还吊着。 七宝终于开口:“那你下错注了。” “什么?”红姑一愣。 “我不喜欢玉钗。” 红姑想起来,自己曾送过她一支玉钗,以此为信,两人互不干涉。 “那玉钗早叫我随手送人了。” “哦……既如此,那我明白了。”红姑闷声道。 “你不明白,我不是个喜欢素净的,你要赌,那便赌最大的。” 红姑闻言,瞪大了眼睛去瞧她,经过周允之死,她模样已很清减,此刻,在跳动的烛火中,却似有挡不住的光芒,要照耀出来。 红姑大喜道:“好,好,姑娘要什么,只要我有,我定当亲自奉上!” “你没有。”七宝打断她,“但你家主子有。” 不等红姑发问,七宝自己却又先笑了,“不,你家主子也还没有……” 红姑急急地思索着,电光火石之间,似是意会到什么,猛地一下掩住了嘴,整颗心剧烈地跳起来。 七宝的眼中映着狂舞的焰火,“我说了,要赌,那便赌最大的,你敢是不敢?” 三十、书生 红姑走后,七宝又开始翻箱倒柜起来,她找得熟练了,只抓着几个装有大堆大堆耳饰的箱子,重新找过。 文、武在一旁观摩了半晌,武胖突然道:“我知道了。” 文瘦问:“知道什么?” “知道姑娘要找什么。” “什么?” 武胖却不说话了,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什么呀?死胖子,瞎了只眼睛,还有功夫哭呢!” 武胖不理他,径直进了屋子,帮七宝找了起来,随后,从床榻底下,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简易而质朴的木盒。 “姑娘。”武胖红着眼,恭敬地递给她。 七宝迟疑着,慢慢地打开了。 木盒里,放着一个被扯成了两瓣的大红锦囊,俗得很的红,比新娘的头盖子还要深上几分,上头绣着两只蹩脚的牡丹鹦鹉。 七宝突然笑了出来,笑得脸都痛了。周允长得那么赏心悦目,眼睛却不大灵,人家有情郎送东西,都送鸳鸯,送比翼鸟,他却送她两只摇头晃脑的鹦鹉。 一旁的文瘦见了,也背过身,偷偷地抹起了泪来。 锦囊边,还躺着两颗褐色豆子做成的耳坠子。 “你眼瞎么?这是相思豆!” 恍然间,周允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笑着笑着,七宝捏起那两颗耳坠子,严肃而郑重地往自己的耳朵上戴去。 “走,去谢家祠堂。”她道。 “啊?”文瘦泪眼朦胧地转过头。 “谢老爷子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武胖却毫不惊讶地应声道:“是!文、武听令!” 七宝一愣,旋即,低了眼,又道:“周允的死……也不简单,你们,却也不问我么?” 文、武皆肃了脸,低首,抱拳,单膝跪地,动作一气呵成。 “主子还活着的时候,已将我们的命交给姑娘了,从今往后,我们上上下下,皆是姑娘的人!” 很久以后,七宝才想起来,不只是她自己,风满楼上上下下,都把谢春熙的及笄礼给忘了,仿佛,她爹死了以后,她的一切就自然而然地停滞了,直至左澈登门,下了聘礼,说要娶她,她的故事,才又得以继续。 众人私下议论道,谢觐中还在时,整个风满楼,说到底,都围着他的宝贝女儿转。可谢觐中一死,最无关紧要的人,最左右不了风满楼半点运转的人,也是她。这也怨不得谁,她爹一心要为她洗白,将她护得太好,却怎么也料不到,女儿还未能如他所愿走上正道,自己就先一命呜呼了。 大婚前夜,谢宅。 知书和一干嬷嬷为谢春熙试妆,临安时兴的发式都梳了个遍,谢春熙都不怎么满意,至于哪里不满意,却又说不确切。 眼见谢春熙越来越躁,知书干脆请嬷嬷们下去休息,让她们次日一早再来。 果然,嬷嬷们一走,谢春熙虽还是恹恹的,却再不出声挑剔了,只镜子前发着呆。 知书在一旁立了会儿,又往油灯里添了油,这才出声道:“小姐可是紧张?小姐不必担心,七宝姑娘这几日为您打点嫁妆、调教人马,忙里忙外,好不尽心,明日又有她陪着,定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谢春熙循声瞧她,见她当真是在为自己分忧,忽起了兴致,问:“你的脸,还疼么?” 知书一惊,被她用瓷片划过的脸隐隐抽搐了一下,却还是温顺道:“不疼了。”似乎觉得不够真诚,又补了一句,“小姐,知书往后定会更加谨言慎行,不再惹小姐生气。” “傻子……”谢春熙陡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感慨,同时,心里暗暗将她与七宝作起比较来,“要不说你是奴才呢。” 知书不明所以。 谢春熙却打开了话匣子似的,一股脑儿地向她倾诉起来:“傻子,我心里紧张得很,你没说错——你那日说我看上了左澈,也没说错。” 知书闻言,更摸不清她在想什么,只好又把头低了低。 “我是对他动心了,可我怎么可以对他动心呢?我不敢,也不能。且不说我这副模样会不会把他吓跑,他可是织造署的人,织造署向来与风满楼势不两立……可我做梦也想不到,我都还不曾想过要去找他,他竟然找上门来,还要娶我!”镜中的谢春熙忽地看向了她,“而且,你猜怎么的?元守镇跟我说,左澈此番下聘,还持着我的生辰八字,说那是我爹写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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