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越老这样家中已无壮丁的,唯有他老亲自上去,不然就需要缴纳丰厚的“孝敬”钱。 “上面的人哪管我们的死活,就像马城,马城被杀了个精光,他们这些世家有谁站出来说过一句话吗?”嬷嬷虽然生气也无助。 “地上的蝼蚁如何理会得了老虎狮子的事。” 罗纨之把翠绿的豌豆放进小陶碗中,站起身道:“我去外面接接阿翁。” 走出院门,罗纨之才深深吸了口气,胸口的窒闷并未缓和,她轻锤着胸口,往巷子里张望。 往常越老都是这个时分回来,因为他腿脚不便,还有眼疾,所以每日只用从辰时到末时,服半日。 罗纨之在巷子里来回踱步,心里还想着刚刚嬷嬷说的事。 是啊,马城的事情皇帝不知道吗?谢家、陆家、王家、萧家都不知么? 他们神通广大,是知道却无动于衷啊。 能跑的士族早已经离开了危险之地,剩下的老弱孤寡、庶民贱奴就白白送到了北胡的刀锋下,沦为牛羊,被肆意屠戮。 马城在前,戈阳还远么? 当地最大的庾家已经举族迁移,可见危险也迫在眉睫了。 而大晋的中心建康还陷于权柄交接的混乱时期,根本无暇把目光放到战火纷飞的北地。 想起嬷嬷的话,罗纨之又重重叹了口气。 究竟到哪里才能寻到一片宁静的安居地,度过余生呢? “这位小娘子是越老的孙女?” 罗纨之正苦思冥想,四个面色不善的地痞已经走近她,并不是路过,而是停在了她周围,歪嘴一笑,“听说小娘子心善,头一回来就给了井生钱,看来比那吝啬老头大方些。” 居然是想来讨钱! 罗纨之虽然手上还有些钱,但这些人可不像是好打发的,一旦开了这个口,只怕麻烦源源不断! 罗纨之想往越宅里跑,但是一想到里面只有映柳和嬷嬷两人,一老一少,同样柔弱。非但帮不了她,还会受到伤害。 她心狂跳不止,偷偷瞅着巷口。 若是跑出去,她还能求助于人,再不济运气好点,遇上廖叔她就压根不怕这几个瘦猴子一样的地痞无赖。 四个或瘦或矮的男子围上来,罗纨之冷汗都流了下来。 突然“哒”得一声,其中一人捂着后脑勺回头就勃然大怒吼道:“哪个敢打老子!” 回应他的是另一块小石子,打在他旁边人的屁股上。 那三角眼的无赖捂住屁股,粗声怒喊:“好你个井生,又皮痒了!这次看我不把你吊起来抽个半死!” “略略略——”那叫井生的小乞丐吐着舌头挑衅,见两人怒气冲冲而来,才忙不迭把弹弓往裤腰带里一插,手脚并用爬下树,撒腿就跑,两个无赖大喊“你休跑!”追了上去。 罗纨之也趁机往巷子口跑。 身后一只大手伸来,猛地拽住她裹在布巾里的头发,嘲笑道:“跑什么跑!” 罗纨之痛呼了声,两手捂着头,头发被扯住的地方头皮一阵阵刺痛。 “放开她!”一个老迈的声音伴随着拐杖咚咚咚响彻巷道。 “阿翁……”罗纨之见越老过来不由担心。 越公看着虽然老态,但是挥起拐杖就下猛力,把两个地痞居然揍得嗷嗷直叫,左挡右挡毫无招架之力。 “让你欺负我孙女!让你还敢欺负我孙女!当我这个做祖父的是死了不成!”越公把拐杖挥得虎虎生风。 两个瘦猴痛得不行,抱头求饶:“越公别打了别打了!” 一个打累了,两个哭累了,最后两方才罢手。 罗纨之连忙去扶越公,哽咽道:“阿翁你无事吧?” 越公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你不要怕,直管用砖拍烂他们的脑袋,出了事有阿翁帮你顶着!” 罗纨之虽然有父兄,可是父兄之中也无人会如此为她撑腰。 她低低“嗯”了声,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忍不住道:“阿翁,你不必对我们如此好……” 越公渐渐佝偻着身子,忽然道:“我知道你们不是我孙女,我的丽娘和孩子们都死啦。” “阿翁,你都知道了?”罗纨之心中震惊。 “这乱世中要不是你们走投无路也不会来到这里。”越公又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虽然你不是我的孙女,但也是别人的孙女、孩子,老叟既能护你们一时,也会护你们一时。” 罗纨之哽咽道:“阿翁,我有父亲,但是我父亲却不如您远矣。” 傍晚,院门咚咚咚被人敲响。 罗纨之和映柳去应门,门外是是井生的声音。 井生中午一跑,晚上就鼻青脸肿地出现,把两人吓了一跳,想要他进来上药。 井生不以为然道:“嗐,小爷我从小到大被打惯了,皮糙肉厚着呢!不妨事!” 罗纨之道:“但是你也是为了帮我……” “我就是路见不平仗义相救……”井生摆了摆手,又抓了抓脑袋,低头道:阿姊,我饿了,有口饭吃吗?” 他今日被打了一顿不说,更是连口吃食都没有,身上也没钱,路边的野果早给别的乞丐薅光了,实在饿极了才翻墙到归仁坊。 “有的。” 每次越家都会多煮一些干麦饭,还能喂鸡。 映柳跑了一次厨房,端来一大碗麦饭。 里面还有煮烂的豌豆、葵菜,佐以鱼鲊。 这样的美食井生很少有机会品尝,埋头大吃,都顾不得跟两人说话。 罗纨之与映柳就站在门边上,看他不顾形象坐在地上狼吞虎咽,直到最后一粒麦都舔进嘴里才满足地捧着空碗,感动道:“阿父阿娘死后,我再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了。” “你阿父阿娘怎么去了?”映柳蹲下身好奇问。 井生擦了擦眼睛,道:“我阿父是服徭役时被那些狗东西打死的。他们赶着工期,不给人休息,我娘说我阿父就是替人仗义了几句,就给打死了,做好人很容易死吧?” 罗纨之想了想道: “世上有很多坏人,也会有很多好人,无论好坏,最后都要死,可坏人遗臭万年,好人却能留名千古。” 井生鼓了鼓嘴,把碗塞回给映柳,油滑地道了句:“嘿嘿,那我还是被骂一万年乌龟王八羔子好了!” 映柳气道:“竖子!再不给你吃麦饭了!” 井生吃饱了肚子,一溜烟就跑了。 越公不愿意罗纨之动用自己的钱为他免去徭役,他说反正没几日了,不必便宜了那些孙子。 每日早早就出门,搭着同县的犊车赶去三里地。 最近工程在收尾,工期又被缩短了,好些年轻的郎君连家都不得回,天不亮就要干活,晚上就垫着草席在墙角对付一晚上。 将将到三月,天气并未暖和,如此糟糕的处境,很多人就病了,这一病,原本就紧张的工期变成了艰巨的任务。 但是督官却不管这些,挥着鞭子像是驱赶着驴子一样,让他们起来干活。 这一日,越公到了时间却没有回来。 罗纨之和映柳都坐立难安。 嬷嬷让自己的老头去外面查探消息,只得出同去的那几个同镇的人也都没有回来,可见他们都还留在了三里地。 “我去找找吧!”老头系好斗笠,最近天气不稳,时不时还会下场雨,这样的天气别说他不舒服,越公的那条腿也受不了。 谁料老头也一去不复返。 这下罗纨之彻底急了,只能去外面找廖叔,途中遇到井生,井生听她说起担忧,连忙把破碗往怀里一藏,自告奋勇道:“那地方我熟,我去看看,很快就回来!你等我消息——” 等到太阳快下山,谁都没有回来,罗纨之知道必然是发生了大事,她再等不下去,带着廖叔赶着犊车去往三里地。 三里地的地势与扶桑城很像,这里的坞堡也是背山环水,高墙厚实,箭塔耸立。 坞堡前拿着长矛刀剑的士卒围着泥头土腿的百姓,正在僵持中。 罗纨之一眼看见最前面拄着拐杖的越老,对面都是持着寒光闪闪的尖刃的士卒。 “东家,你看那边的小郎?”廖叔指了一旁。 罗纨之顺势看去,老头跪在地上,膝上枕着的是井生。 井生捂着肚子,肚子上叠了好几层粗布,但都已经被血渗透,化作棕红色,那些失去的血让他的脸变得灰白一片。 罗纨之连幕篱都顾不上戴了,连忙跑过去,跪在地上握起他的手,无措又慌张道:“井生,井生你怎么了?” 井生转动了眼珠,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 老头抹着眼泪道:“那些士卒蛮不讲理,非要他们这两日把剩余的碎砖土石清理走,但就是不吃不喝这些人满打满算也要用上十日,这分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家主和他们理论,他们就动手杀人……” 罗纨之望去一旁,那边地上还躺着三具尸体,旁边不知道是亲人还是同伴正在垂泪。 “井生这小皮猴,看见家主被人刀剑相加,就上前去抢人家的刀,家主是没事,他自己就……” “井生你是好样的!” “要不是井生,越公就已经死了,井生你可要坚持住,以后就是越家的大恩人了!” 井生、井生、井生…… 周围的劳役七嘴八舌。 小小的井生做了他们不敢的事,让他们敬佩。 罗纨之呆呆看着井生半晌,忽然想起自己还有药,连忙要去掏荷包里的药。 但井生两眼放亮,喊住她,“阿姊,我听见他们在夸我……” 五岁就成为了满街喊打的小乞丐,他还没有被人正眼相待过,更没有得过一句夸赞和肯定。 他眼睛里流下了眼泪,最后望着罗纨之道:“阿姊,做好人真的会死……” 他语无伦次道:“我好想再吃一次麦饭,我阿父离家之前,做给我吃的麦饭,放了好多好多豆子和鱼鲊……” “你好起来,阿姊给你吃好多麦饭。”罗纨之眼泪模糊了视线,手不停的发抖,药瓶子上的塞子半天都拔不出来,她扣了半天,指甲都劈开了。 廖叔蹲下,拿走她的瓶子,道:“东家,他已经合眼了……” 罗纨之怔怔望着井生。 他活灵活现做着鬼脸的样子还在历历在目,他大笑着说要被骂一万年乌龟王八羔子的声音还在耳畔。 不是做好人容易死,而是做个普通人容易死。 麻绳总是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在这样的世道究竟哪里是安乐乡?究竟有没有安乐乡? 罗纨之擦了擦眼泪,瞥见旁边立在木材旁边的斧头,冲过去拿起来,又折返身直奔越公而去。 “别动我阿翁!” 轻车快马,谢昀的队伍每日能行约莫两百里,所以六天后就到达了豫章郡,继续往西行,再行几日就能到达荆州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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