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吧,跑快些吧。 青牛浑然不知他心里的念头,轻轻晃动着小耳朵,慢悠悠地甩着短尾巴。 谢昀有些发狠地想。 为何世人总爱驱使牛这样慢腾腾的牲口,让他有诸多可乘之机。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慢的速度,不过是墨龙驹几个腾跃的功夫。 他可以拦下车,把车里的女郎重新抓下来,任她如何巧舌如簧,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概不理会。 她会气会恼,还会狠狠咬他,那又如何。 可他会得到这女郎,轻而易举。 任他心中各种光怪陆离的想法纷纷登场,他的双腿却又如灌了铅一样沉重,不能挪开分毫。 他手上权力滔天,手下能人无数,却在这个时候,毫无用武之地。 权衡利弊,放她走是眼下最好的选择,激化她的反感对他而言没有半分好处。 他真的万分不愿! 只是比起不愿,他更不敢。 他不想走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 等罗纨之一行人离开,谢昀回到屋中叫来宋大夫。 周围人刚放下去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搞得宋大夫也紧张兮兮,生怕是谢三郎出了什么大事,他这个随行大夫要跟着吃大苦头。 他把着谢昀的脉搏一阵,拧眉关切问:“郎君是哪里不舒服啊?” 谢昀启唇无声。 哪里不舒服? 他看不见罗纨之的身影眼睛不舒服、闻不到罗纨之的气味鼻子不舒服、听不见罗纨之的声音耳朵不舒服,就连心里,他也被剥夺了喜欢二字,不配将她容纳进来。 他哪里都不舒服。 可他能说得清,道得明吗? 即便是神医,也摸不到他的六神无主,摸不到他的彷徨无措。 宋大夫看病人闭口不言,切了一阵脉象就起身拱手道:“郎君的脉象无碍,想来是忧思过虑导致心浮气躁,好好休息一阵就好了,不妨闭目养神睡上一觉……” “好。”谢昀平静应下。 苍怀与霍显站在屏风后,谢昀在内室更换外衣,他们有条不紊地一一交代起建康和北胡的近况。 一个道:“常康王果然按耐不住,招集人马逼宫,陆家与张家这一次死伤惨重,成海王趁机揭穿皇帝驾崩之事,现在建康人心惶惶,不过尚在掌控之中,就看常康王如何行下一步……” 另一个道:“北胡王与赤鹿部落联姻,得到了支持,兵不血刃地占领东南平原,对建康威胁最大。” “今年雨水丰沛,但北地的牧业却并不理想,收成不好,预计存粮不会多,势必要趁秋收之际侵扰边城。” 谢昀把他们的话都听入了耳,再一一给出指示。 似乎与往常无异,但他明显停顿思索的时间变长了,好像这些简单的事情突然就变得繁琐复杂起来。 苍怀与霍显本来相看两厌,这次都情不自禁对望了好几次,总想看看对方有没有什么见地,好在对方也和自己一样茫然费解。 谢昀把话说完,就淡声道:“出去吧。” 两人不敢多问,拱手退出屋子。 屋子空了,静了,什么也没有了。 就好像本该如此,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他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就该是这样。 谢昀曲起腿,一手撑在身侧,一手随意搭在膝头,素衣洁白,墨发垂背,他扭过头望向氤氲着雾气的窗外。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雨越下越急,天上好像撕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血流如瀑。 脸颊上一阵冰凉,他慢慢伸出手,指尖沾了一滴晶莹水珠。 雨,都飘到了他的脸上。
第87章 思念 一场大雨很快就结束,翌日又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罗纨之在越宅的绣楼醒来,凭栏远眺。 遥岑寸碧,烟岚云岫,山河如此辽阔。 她从此可不再受人所困,自由自在。 下边映柳与越公说话的声音由远而近。 不多会,穿着鹅黄间色裙的映柳就挎着竹篮,眉飞色舞地边比划边说话,旁边越公满脸慈爱地看着她点头回应,两人愈发像是一对真正的祖孙。 “女郎!”映柳走近绣楼,一伸胳膊,把提篮里的东西给她瞧,“看我们买到了什么?是护生草!我刚跟阿翁说,包成馄饨女郎最喜欢吃了!” 越公虽知道她们的身份,但还是接纳了她们,所以映柳一直都管他叫阿翁。 罗纨之扶住木栏,低头笑着道:“好啊,我好久没有吃了……” 是好久了。 上一回吃的时候,还在戈阳。 孙媪包了一大盆,她们四人吃了个饱。 月娘怪孙媪惯着孩子,不该做这么多,撑得慌。孙媪乐呵呵笑道:诶!想吃就吃,谁知道吃了这次还有没有下次呢? 对月娘而言,真没有下一次了。 吉昌县城不大,民风淳朴,邻里皆为近朋。越老与其“外孙女”在谢家坞堡中的坚持力争,迫杀督官,为众多备受欺压的役夫争取来应有待遇一事广为流传。 冷清许久的越家门庭重新热闹起来,时不时有人上门送上一筐鸡蛋、一提花板肉等微薄又质朴的礼物感谢。 几日后,罗纨之带着映柳去看望井生。 墓地在一小山丘上,这里还是越公早年富裕时自掏腰包修建了青石山路,即便下雨,也不会一路泥泞。 罗纨之和映柳在井生墓前放上了一大碗麦饭,里面有豆、有鱼鲊。 映柳感慨道:“井生的愿望只有一碗麦饭而已,生前却也难以实现,这太可怜了,但愿来世,他能做个吃饱喝足的小儿郎。” 罗纨之相信,假以时日井生也能把自己过好,只是这世道没有给他继续活下去的机会和时间。 而人总会在现世不顺的时候将满腔希望寄托来世。可来世父母不同、经历不一,记忆不在,还能算是同一个人吗? 望着井生的墓,罗纨之还是由衷希望道:“会的。” 鸟啼婉转,春光明媚。 前来祭拜的人陆续出现在山上,有些人认出罗纨之,还会过来拜见她。 罗纨之受宠若惊,一一回礼。 “月大家安好,托您的福,我一家老小感激不尽。” “叟言重了,这都是大家齐心合力的功劳。” 罗纨之不敢居功。 若非役夫们积怨已久,又群龙无首,没能找到适当的途径和机会,仅凭她一女郎,孤掌难鸣,也很难向显赫的世家施加压力,达成谈判。 莫怪乎书上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 而这些世家虽看着不在乎百姓,但是他们门下也养着许许多多部曲、徒附、奴隶、以及门生故吏,他们以家族为纽带,结成了一个不亚于小国的群体,休戚以共。 “月大家可知道,那谢家郎君几日前已经折返回建康去了。” 罗纨之一愣,摇了摇头。 她刻意没有去打听谢三郎的动向,身边的人自然也不会对她提起。 说话人身后有一扛着锄头的中年人经过,插嘴道:“那必须得回去,建康乱咯,乱得一塌糊涂,这谢家三郎可是谢家的宗子,少不得去帮助他们谢家家主稳定局势……” “建康怎么乱了?”映柳不由好奇问。 “你们还不知道吧?那个荒唐的皇帝死啦!下面的王爷们正忙着跟皇后肚子里那还没出生的遗腹子抢位置呢!我说皇后怀的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倒不如立个现成的王爷简单。” “说得轻巧,你当那些世家能看着自家的好处白白流到别人身上?也是皇帝无能,这么多年都没有生出太子来,要不然如今能乱起来吗?!” 立刻有人不屑道:“就他那熊样,就算有太子也一样窝囊无能,倒不如选立别的王爷,我倒是听说过先帝不想传位给他。” “是啊,我也听说过,这么说他继位没几年就死了还是好事,总好过占着茅坑……呸,是占着那好位置,又无所作为来的好吧!” 这句话倒是惹来周围人纷纷赞同。 “无能也就罢了,他还贱。淫宫婢,亵。玩伶人,把好端端的清白女郎送进娼楼,好让他偷食……” 周围嘘声一片,唾弃不已。 听他们越说越离谱,甚至对皇帝死拍手称快。 罗纨之眉头紧锁,不禁问:“皇帝不是这样的人,这些不实传闻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自然是从建康传来的,月大家不也是从建康过来的吗?您可是见过那荒唐的皇帝?” 罗纨之想起初见皇帝的那一幕。 那笑容可掬又处处透露着局促和小心的皇帝给她的第一映像确实荒唐无比,但是随着逐渐了解,她才知道即便做了皇帝,他也有诸多的烦恼,他就是被世家虚挂在空中的幌子。 他的出身也注定了自己无法选择。 只能做那黄金笼子里的困兽,直到死亡。 “他是荒唐,但不是个坏人。” 若是坏人,他就不会想办法救下那些无辜的女郎,也不会送进千金楼保全她们。 但是她的解释空白无力,并不能使周围人信服。 他们反而想办法要劝说她。 “月大家别不信,这些话可都是他身边人传出来的,这还能有假?” “所谓知子莫如母,知君莫如妻啊!” “是了是了,建康都是这么传的,不会有错!” 罗纨之被这番话深深震住。 为了让皇帝驾崩的事让人接受,他们宁可抹黑他的形象,将他钉入遭人唾骂的耻辱柱。 一个坏人的死总要比好人的死更让人称心。 “你们这消息都迟了!”他们身后传来一道笑声,年轻的郎君头戴竹编斗笠,手指勾着两酒葫芦挂在后背,一副初来乍到却又自来熟的模样融入他们的谈话中。 “什么迟了?” “建康早不是这样的风声。” 这郎君生得面熟,罗纨之盯着他看,他也挑起斗笠大方让她看。 罗纨之一惊。 这不就是那日在街上打听她下落的人吗? 应该是谢家的部曲,怎么没有随着谢昀一去回去。 “建康现在是什么风声?”有人催他别卖关子。 他走上前,把酒葫芦别在腰间,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头,在手心掂了掂,环顾一圈,笑道:“你们口里说的那些被贱。淫。亵玩的伶人编了一首歌谣,正在歌颂皇帝呢!” 罗纨之立刻想起了千金楼的那些女郎,不由眼睛一酸。 是她们吗? “歌颂皇帝?怎么会?”旁人大惊,不能理解这样荒谬的事情。 “当然是真的,为了这首歌谣,不知道有多少清白的女郎被抓进了大牢,就连皇帝生前贴身的宦官也跑回来,撞死在了宫门前,死前还三呼’吾主枉死‘,禁军非说他是因为偷盗被赶出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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