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时羽和齐娴骑上马,调转马头,与商队分开。 齐娴闭上眼,终于能够放松心情。 “与齐兄通过信的那位女郎呢?” 孟时羽不敢问齐娴在建康的遭遇,但又想和她说说话。 齐娴怔了怔,“她?她还在建康。” “那女郎不走吗?” 孟时羽还是听齐赫提起过,知道那位女郎曾经帮过他们兄妹,是他们的恩人,还是齐赫心里头念念不忘的人。 齐娴一叹。 她怎么会不明白齐赫的心思,但是她兄长再好又怎么比得上天人之姿的谢三郎。 “她不走,谢家三郎待她极好。” “谢三郎?”孟时羽道:“他不是正要与江州的王家结亲吗?” 齐娴问:“王家?” “你在建康都没有听过吗?谢三郎的荆州与王家的江州相邻,互相牵制也互相扶持,若他能与王家结亲,必然会如虎添翼……” 齐娴“呿”了声,不由担忧起罗纨之来。 罗纨之都没有跟她说起过这些,不过即便她说,以她想能耐也帮不上忙。 孟时羽为自己的兄弟忿忿不平道:“哎,有些女郎宁可做高门妾,也不愿做寒门妻啊。” 齐娴往右扭过头,远处黑黢黢的城墙被几座山峦夹在其中,金迷纸醉的建康城里离她越来越远。 她并不会留念建康。 在建康随手挥一把五铢钱,都能砸中四五个权贵,她们这样的小人物在里面就是水里最低微的虾米,大鱼小鱼通通以它们为食,谁都能上来咬一口。 即便侥幸踩上高枝,进入高门皇室,那些婢女和随从也都看不起她,暗地里鄙夷她。 她是断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只是不知道帮了她之后,皇甫倓可会去找罗纨之的麻烦,而谢三郎又会如何待她? 扶光院。 屋内隔间外左右分立着两座青玉五枝灯,垂下衔灯蟠螭首,身披鳞甲,灯燃时,列星盈室,光陆流离。 就一如现在罗纨之的脑袋里,各种奇异的画面如走马灯一样快速闪过,最后炸开的一道白光,迅速充斥她的脑海。 犹如忽然眼前失明,让人慌张失措,忍不住失声惊叫。 可那嗓音仿佛浇上了厚厚的蜜。浆,不但音调扬不上去反而沉甸甸的往下坠,而且每个一音转的地方都甜腻腻的,转得人心生痒。 轻轻的呜咽声中,她紧闭上眼,睫毛都湿透了。 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沿着她绯红的脸颊洇入蓬松乌亮的鬓发中。 “卿卿……” 呼吸还没彻底平缓,罗纨之闻声缓缓睁开双眼,视线往上,穿过起伏的胸,望向被折起的腰腹,堆落的丝裈如落下来的白云,环绕着她的腿。 谢昀刚抬起脸正看着她,他长发垂落两侧,沁凉的发尾还逶迤盘踞在她的雪白的腿上,而他的鼻尖、唇瓣、下巴上泛着涔涔水光,有属于他的,也有不属于他的,同被屋内跳跃的烛光照着,水波粼粼。 他就好像一只刚刚跃出水的海妖,极尽蛊惑之色,嗓音低柔对她说了一句话。 罗纨之彻底呆住了,小嘴微张,忘记了呼吸。 谢昀不躲不避,就迎着她的视线,慢悠悠用拇指擦去唇瓣上的水迹。 齐娴离开的第三天。 罗纨之收到了廖叔的回信,他们刚抵达太湖。 太湖素有粮仓之名,正逢秋收,各大粮店的管事都从附近地区涌来,趁机大肆收购,廖叔此番也是为罗纨之收粮的。 北地战乱水患,她隐隐觉察动乱在即,手有存粮,才可安心。 当然,她也是看见了谢家扶桑城满满的粮仓才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谢三郎的远见是她无法企及的,但她可以参考、效仿。 她不但喜欢谢三郎的皮囊,更喜欢他的才智谋略,若是可以,真想把他收到麾下。 另一边,她虽然没有收到齐娴的任何消息,但成海王那边的反应就是最好的信号。 皇甫倓病倒了。 齐娴不见的事本来被成海王府的人极力压了下去,但不想没过一日消息走漏,从上到下的人都知道了齐侧妃“消失”的事。 有人说她是跟情郎跑了,也有说她是被贼人掳走了,总而言之是众说纷纭。 唯有一点错不的事情,那就是齐侧妃已经不在建康城了。 皇甫倓听到市井里乱七八糟的议论,气得吐了口血,卧床不起,就连皇帝都忧心忡忡赶去探望了他,生怕这个弟弟为了一个女人,比他还窝囊地先给气死。 他就说嘛,何苦来哉,他挑选出来的那些女郎哪一个不比那齐娴好! 罗纨之怕被皇甫倓找麻烦,这几日就在谢府里安安分分待着,文渊阁的书够她看八辈子了,她也不会觉得无聊。 王十六娘偶尔也会来找她,述说自己的烦心事,偶尔也会打探一下谢三郎的喜好。 家族给她的任务,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尽心尽力,但又不能彻底放下。 弄得罗纨之的心情也随之时上时下。 她自知自己的身份上是拍马也比不上王十六娘,可是谢三郎又与她算是情投意合,她想到日后谢三郎要娶一位名门贵女,心中就犹如针扎了一样疼。 “九娘,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王十六娘在她面前挥了挥手。 罗纨之眨了几下眼睛,回过神,“你说……你在说陆二郎?” 王十六娘连连点点头,托着腮道:“祖姑母说他给一个伶人迷得七荤八素的,和家里闹得上吊绝食,很不像话,你说他好好跟长辈说,等他大婚之后,收来做妾不也一样吗?” 罗纨之无意识地拨弄着指甲盖,心中惊讶。 近来她一心在为齐娴出逃的事上下打点,也好些时日没有听到小芙蕖的消息。 是陆二郎想要娶小芙蕖入门吗? 她知道小芙蕖的心思,即便给陆二郎当妾也是一百个愿意的,可是陆二郎为人正直,心思单纯,或许是不想委屈心爱之人。 可他这样的世家郎娶一个身份不般配的女郎,还想要得到家族的允许,困难是可想而知的。 罗纨之都不得不钦佩他的勇气。 “虽然很感人,但是想也不可能成功,陆家绝对不会让他迎娶一个庶民。”王十六娘摇摇头,为这一对素不相识的苦鸳鸯感伤道: “世庶之别犹如天堑,若那陆二郎不想日后被人指摘议论,应当早点看清现实,没得最后害了自己,也害了那位女郎啊!” 王十六娘站得高,看得更清楚。 她生于高门大族里,对他们那种矜高倨傲的姿态一清二楚,合不合适、喜不喜欢都不重要。 最讲究门当户对。 身份对等、姓氏对等才是最重要的。 “也有人会不一样吧。”罗纨之轻轻回了声。 “谁?”王十六娘支着脑袋想了会,“你说的该不会是成海王殿下吧?可他又不是世家出生。” 世家看不上皇室,就连王十六娘这样的小娘子都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矜贵。 “不过他也算是痴情人,居然为了个妾室这样悲伤,以至于都病到了,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侧妃吧。”王十六娘一顿,又道:“不过,究竟是谁把消息传得到处都是,这不是存心踩他的面子吗?” 罗纨之抿了抿唇。 消息若不传出来,怎么逼他断尾求生? 他总不会再去追回一个身份“不洁”的妾室,放在身边让自己颜面扫地吧? 也不知道三郎今日去成海王府,会遇到什么事。 虽然不愿意,但是罗纨之还是祈祷希望成海王快些好起来,不要再让三郎担忧。 因为成海王病了,不能在外厅见他,谢昀便随着侍从进入了他的寝卧。 屏风后最先入眼的先是一盆已经枯黄的花,蔫头耷脑地垂在青色抱肚大瓷瓶里。 “那是齐娴摆弄的。”皇甫倓坐起身,侍从为他加上外衣,他扯了扯衣襟,靠在锦绣大隐枕上,脸白如纸,嘲讽道:“都计划着逃走了,还有心情插花,她这忍辱负重的本事倒是见长。” 比起最开始动辄和他打架,气上头还不顾一切拿最脏的话骂他,时不时对他甩脸色时强太多了。 以至于他完全被蒙蔽在她的温顺服从以及那在床笫中流露出来的喜欢当中。 毕竟齐娴喜欢过他,他以为只要把人留在身边,她总会慢慢接受他给的一切。 荣华富贵、娇惯宠爱,她要什么他给什么。 但哪知人心隔肚皮,她是一点也没有感动,在他最畅。快欢喜的时候给他送上了永生难忘的大礼。 谢昀收回视线,看着皇甫倓卧在一床浅粉花纹的床铺上,用极好的教养才忍耐住,缓缓道:“我看你为了一个女郎是疯了。” 皇甫倓没有反驳,只盯着谢昀道:“谢三郎,若不是你护着罗纨之,我也不会如此,你不让她说出齐娴的下落,我心事难了!” “我问过,她说她不知情。” “她说你就信?我看你才是昏了头!”皇甫倓恨恨道。 谢昀微微一笑,“常康王得知你病了,在家中都高兴地欢饮达旦,巴不得你就此一命呜呼,他从此高枕无忧。”谢昀款款落座,侍从为他端来茶水,他只轻一挥手,并不用。 皇甫倓捂着唇咳了几下,面色难看,“他倒是想,不过陆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才是他的肉中刺。” “妇人怀胎,不确定性太多,再说了等到她宣布怀上时,皇帝是什么反应还未可而知。” “你的意思是……你找到了人证物证?” 陆皇后的孩子必然是要从她肚子里出来才能让人信服,皇帝没法让她生出孩子。 所以她想要一个皇子的法子就只有与人私。通。 皇宫之中,禁军在陆二郎手上,陆家想要神不知鬼不觉运个人进去,也不是难事。 但对他们而言,难在怎么找出这个人。 这才几日,谢昀就胸有成竹。 皇甫倓心中既为有这样的盟友而欣慰,又为盟友的强大而忌惮。 “三郎既然连宫闱之事都有通天的本事,那追查齐娴的下落岂不是也易如反掌?” “我可以答应你,不追究罗纨之,也不再找她的麻烦,你也不想我们的大事断送在半途吧?” 谢昀唇角轻扯,露出浅笑,“自然。” 谢昀去了王府一下午,罗纨之捏著书等他,都快要在暖洋洋的余晖里打起瞌睡。 吧嗒一声,书掉到了脚边,她猛惊醒,发现夕阳的光被挡住,眼前被一团阴影笼罩。 谢三郎就站在她面前。 中午被王十六娘挑起的那些惆怅在看见这位龙章凤姿、姿貌瑰伟的郎君后都奇异地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他恣肆贪取后,仰头对她说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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