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是,一个月后,鉴妖司上书帝烨,罗列种种证据,证明高襄王是被冤枉的。 “烈风营副将俆照受妖族指使,捏造证据,诬陷高襄王。” “俆照煽动烈风营异士,从鉴妖司劫走高襄王。” “俆照趁双方交手混乱之际,暗杀高襄王。” 消息一出,帝烨震怒,满朝皆惊。 烈风营竟被妖族渗透,高襄王一生忠烈英勇,却落得如此下场。 奈何人死不能复生,能得到的唯有风光大葬。 玉京的风向一日三变,姜洄几番浮浮沉沉,似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了,亲友皆散,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抱着父亲的灵位,冷眼对着堆满王府的赏赐与补偿。 世间再无高襄王,却多了个横行无忌的高襄王姬。 那些欺辱过她的,污蔑过父亲的,她一个都没有放过。手中的琅玉鞭是十岁生辰之时父亲所赠的法器,她便见一个抽一个,打得那些人跪地求饶,见她便躲。 但那些人她也只是打个皮肉之痛,真正让她动了杀心的,便是祁桓。 ——鉴妖司没有枉死之人。 这话她后来才听明白,明白为何父亲是死在玉京荒郊。 因为祁桓知道高襄王是无辜的,却又必须杀他。 他找不到高襄王的罪证,便为他量身打造了一条越狱之罪。 俆照当真通妖了吗? 俆照当真杀了高襄王吗? 那些都不重要,俆照只是太宰蔡雍用来清洗烈风营的借口罢了。 姜洄混沌了十几年,被父亲保护得严严实实,直到父亲死后,才渐渐明白了玉京这一塘水有多浑。 祁桓,一个卑贱的奴隶,屡立奇功,步步登上鉴妖司少卿之位,距离司卿的地位一步之遥。 高襄王的命,便是他给太宰蔡雍的投名状。 此时此刻,姜洄的匕首便抵着他的命脉。 “祁桓,三个月前我便说过,我要娶你……”姜洄红唇轻启,说出当时未出口的两个字。 “狗命。” 祁桓面不改色,垂下眼眸俯视姜洄,匕首的寒光映在他眼底,倒让那双墨玉似的黑瞳更增几分锐利。他似轻笑了一声,声音透着洞若观火的镇定淡然:“王姬高高在上,若要杀臣,倒也不必纡尊至此,以身饲虎。” 姜洄笑了下,漫不经心地用匕首侧面轻拍祁桓瘦削清俊的脸庞。 “当年你当着我的面带走我阿父,令他惨死狱中,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放过你。我不在乎新婚之夜便守了寡,但一刀杀了你,也太便宜你。” 握着匕首的手有难以察觉的轻颤,她确实需要克制自己的杀意,不然她真的很想一刀割破他搏动的颈侧。 “一个活着的鉴妖司卿,当然比一个死人有用得多。”祁桓任由冰冷的刀锋掠过自己的脸颊,淡淡笑道,“今夜京中有许多人比我们更彻夜难眠,希望明天一早能看到高襄王府挂起白幡,无论你我二人是谁丧命,玉京都会有许多人欣喜若狂。但我知道,我若死了,王姬虽有一时之快,之后却会更加难过。” “哦?”姜洄挑了下眉梢,“你很了解我?” “在鉴妖司看来,玉京的秘密不多。”祁桓顿了顿,又道,“在臣看来,王姬的秘密也不多。世人眼中的跋扈嚣张、纨绔轻狂,只是你的伪装,放弃兵权也只是壮士断腕,你既要保全自己,也要保全烈风营,所以,你交出兵权,甘愿当个有名无实的王姬。” 姜洄眼神一冷,咬着牙道:“这都是拜你所赐。” 自父亲死后,她便明白,高襄王让太多人感受到了威胁,立于七十二路诸侯之上,堪堪与帝烨并肩称王,他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而他最终是死在了自己的磊落与旁人的阴谋之下。 高襄王死后,烈风营兵变,三百异士暴动,跟着高襄王出生入死的异士们根本不信高襄王会通妖叛变,这毫无疑问就是栽赃陷害。 贵族们终于慌了,这才迫不得已让鉴妖司给高襄王平反,拉出一个替罪羊徐照。而为了安抚暴怒的烈风营,他们又将姜洄抬上了高位,让姜晟的掌上明珠承袭爵位,许诺姜家的荣光不变。 但是经历过黑暗的姜洄已经看明白了,高高在上,亦是悬崖危地,她不过是一块挡箭牌罢了,是贵族们用来平息兵变的一颗棋子,兵符看似在她手中,实则随时可以被人抢走。 既然如此,她不如自己放手,如他们所愿当个草包纨绔。而他们既然要给她荣光,那她也不辜负了他们的“好心”,在玉京横行霸道,让自己声名狼藉。 有时候她真觉得,随心所欲当个疯子挺好的,清醒的人多痛苦。 祁桓将姜洄眼中的憎恨与痛苦看得清清楚楚。 “世人都说,王姬耽于享乐,有辱高襄王门楣,但你从未有一日忘记复仇。”祁桓道,“可是一个没有兵权的王姬,唯一的倚仗就是帝烨的宠爱,你凭什么复仇?” “你知道我想复仇,那便也清楚,我第一个要报复的人,就是你。”姜洄冷冷盯着他,“你就算笃定我不会杀你,难道就不怕有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吗?” “王姬尊贵之人,没见过真正的苦难,也想象不出炼狱的景象。”祁桓对她的威胁不以为意。 姜洄冷哼道:“自然不如鉴妖司卿,你便是炼狱本身。” 姜洄的话令祁桓眼神一暗。 “王姬与臣拖延许久,是在等毒发吧。” 姜洄闻言脸色一变,刚想抽回手,却已被祁桓握住了手腕。两人身体贴得极近,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与起伏。 “臣对王姬非常了解,可是王姬却不了解自己的敌人。”祁桓淡淡扫了一眼燃烧的烛台,“曼陀罗之毒对臣无碍。” 姜洄呼吸一窒,怒视近在咫尺的祁桓。 曼陀罗无色无味,能使人周身麻痹,即便是异士无无法抵抗其毒性。她将毒药混入灯油之中,预先服下解药,因此无惧毒性。而祁桓却能一眼看出毒药所在,甚至直言无碍。 “你……” “臣说过,在鉴妖司眼中,玉京的秘密不多。”祁桓似乎很有耐心,解释道,“曼陀罗之毒仅在鬼市两个渠道可以买到,王姬以为,那两个渠道是受何方监控?你子时初乔装买毒,不到一个时辰,消息便已送到我案上。不过你放心,这个消息也只有我知道。” 鉴妖司在朝中地位超然,盖因当今世道混乱,妖魔横行,唯有人族中身负神通的能人异士可以与之对抗。如今这些异士便由鉴妖司统领。若只是如此,也不至于让百官贵族如此畏惧,实则是因为鉴妖司的其中一项职能,便是监察百官,看其中是否有妖邪化形乔装,抑或是有人通妖卖国,若有嫌疑,便要被收押于鉴妖司,接受种种法器拷打审问,方能证明清白。 朝中权贵,哪有什么清白可言,便是没有通妖,也会有龌龊犯禁之行,又有哪个凡人经得起法器问心?因此可以说任何人进了鉴妖司,都只有一死。 朝中高官权贵,无不有人逢迎讨好,唯有鉴妖司卿,注定形单影只。旁人见了他便像耗子见了猫,唯恐多说了一句不当的话,入了他的眼,上了他的心。 毫无疑问,姜洄早就上了他的心。 姜洄自以为行事谨慎,处处小心,却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在祁桓眼中清清楚楚。 姜洄冷然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自投罗网?” “当时摆在你面前的有两种毒,曼陀罗,和琼樟。”祁桓顿了顿,“你若想杀我,便该买琼樟。你若不想杀我,我……” 琼樟才是真正的剧毒必死之物。 她并不想杀他,即便是为了利用他。 不过他那句话没有说完,便被姜洄用匕首逼退了一步。 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喜服的长袖,姜洄冷冷直视祁桓。 “我不会只有一种手段。”她一扬下巴,霎时间,一股无形的波动在周围荡开,仿佛在屋子四周竖起一道屏障。 与此同时,本该由内锁上的门扉豁然大开,数道黑影如迅雷一般闪入,分立于祁桓四周,将他团团围住。 “看祁司卿面上并无诧异之色,看来也对今日的埋伏早有预料。你只身入王府,难道有把握以一己之力对抗七名异士?不过徒劳无功,何必无谓的挣扎?”姜洄遥遥看着身陷包围的祁桓,她面上露出嘲讽之色,用当年的话回敬他。 依武朝风俗,男娶女嫁,这场婚事本该在司卿府邸举办。然而男女之别不及贵贱之别,高襄王府九世公卿,一人之下,祁桓如今虽有权位,但在外界看来,他不过是奴隶出身的新贵,如何能与高襄王府的尊贵相提并论。因此这场婚事没有任何异议,还是选在了王府举办。 祁桓统率鉴妖司,他自身虽是肉体凡胎,手下却有无数为他卖命的能人异士,想等到他落单谈何容易? 姜洄也是逼不得已才向帝烨请旨赐婚,因为唯有如此,方才能顺理成章地让他只身入王府,踏进自己的埋伏之中。 这是阳谋,明晃晃的请君入瓮。 祁桓不可能不知道她对他的恨意,那日请婚她也想好了诸多理由,让他不得拒绝,却没想到等来一句“求之不得”,倒让她愣神了许久。 为今日这一仗,她做了种种预演,不允许自己有丝毫闪失。若无法用毒药将他迷倒,便让埋伏的异士现身制服他。 这是她重金收买的七名异士,也是七名死士。高襄王死后,烈风营在蔡雍监视之下,她不敢与他们联系,只能向南荒旧友徐恕求助,自南荒寻来助力。 来的七人,各个身负神通,飞天遁地,力大无穷,不同于凡人,这样的神通者被尊称为异士。 一千多年前,大地忽生灵气,有兽类开启灵智,修行化妖,人族也有开十窍者,引气炼体,练就神通,被称为异士。这些异士各有神通,寻常刀剑无法伤其皮发,甚至有些人腾云驾雾,驾驭五行。 炼体者,称为力士。 练术者,称为术士。 力士以力破巧,术士以术驭气,各有所长。只有这样的能人异士,才能与妖族相抗衡。烈风营之所以所向披靡,便是因为拥有堪称人族最强的三百异士,更有人族第一战神之称的高襄王。 姜洄寻来的七人虽然不及烈风营的将士,但对付一介凡人的祁桓,已是狮子搏兔,十足谨慎了。 然而看着眼前一幕的祁桓却神色若常,似乎并不将这威胁放在心上。 姜洄知道祁桓不是狂妄之人,此时见他神色未变,她便生出警觉了。 七名异士攻守一体,默契十足,祁桓在七人疾风暴雨般的攻击下只有不断躲闪,红衣广袖在激荡的灵气中翻飞,如秋风中的一片枫叶。 “祁司卿藏得好深。”姜洄眉头紧皱,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原来竟也是十窍神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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