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川避之不急,险些就要被他拉过去,陡然之间,身后凌空取物般伸出来一只手,握住他的肩膀,把人带了回来,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又是方才闵川使过的那一记横扫,攻了上去! 这波斯商人力道大,却不想来人更是力道无穷,光是一腿便把他踹得反胃,他握住布匹格挡,不行,手臂发麻间只能用肉膊来抵,终是不及,被来人三脚踹进柜里! 一声巨响,震得绸缎庄的客人惊叫逃走,左右邻居前来围观,顾青拍掉手上的灰,叫人把他带走,走之前还训了闵川一句功夫不到家。 这波斯商人被人从柜子里挖出来时,帽子已经掉了,众人发现,这人哪是什么波斯商?分明就是中原人! 官府里。 顾青将马鞭扔在案上,坐姿随意:“说说吧,你是从哪得来的这些东西?” 这人被抓时,算得上难缠,众人都以为他是块硬骨头,没成想这人一点都不难审,一问就招:“抢来的。” 顾青微微扬眉,却没什么表情:“抢谁的?” 这人分明被抓了,却还是一脸吊儿郎当样,好似这处不是牢狱而是酒楼:“自然是奸商大贾,贪官污吏!” 果然是劫富济贫! 顾青眯起眼睛:“给恩水乡村民送金子的是你?” 这人似没料到这事也被查出来了:“……是我。” 顾青点头:“所以呢?为何给村民送金子,却还要到坊市上卖东西?这么……招摇。” 这人冷哼一声:“那些商贾贪官给人送东西,可不是送金银,那是玉器珠宝!说什么金子银子俗气,可那些古玩宝器还不是要用银子衡量?当真是虚伪至极!大兴公私土木之役,道有饿殍而不知发,饥民流移而不加治,拿去孝敬太监的银子被抢了,却兴师动众地要抓人,昏聩,狗官!” 这人骂得狠,顾青却神色不变,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既然如此,那枚玉扳指又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愣了下,忽然笑了起来:“你们连这个也找到了?” 顾青连眼帘都没动,淡声说:“说说吧,盗墓贼。” 其实顾青本没把这事怀疑到他头上,那一言不过随口试探,没想到这人竟真的懂! 季卿语说得没错,曹嶙替魏家盗墓如果所言非虚,那绝不可能让窦和墓里的东西流通市上,这样只会引火烧身,如此那玉扳指能在坊市上被季卿语买到,要么是魏家把这东西献给谁,结果被某些“劫富济贫之徒”得走,要么是有人从魏家或某个官员家中把它盗走了,卖钱赈济。 “偷点东西就叫盗墓贼了?”那人想到什么,笑了几声,“只我求的是财,自认还算有几分人性,只我没想到,这窦和墓里躺着的不是什么仙翁,而是一个七岁小儿……我若被叫盗墓贼,不知这不敬死者的大不敬之人,又该叫什么?” 顾青瞬间抬眸,皱起眉来:“你说这窦和墓里躺着的,不是窦和,而是一个七岁孩子?” “是啊,大人,你说奇不奇,这墓不会根本不是什么仙翁墓吧,既然不是仙翁的墓,我不过算窃坟,那窃坟可罪不至死……” 七岁的孩子…… 照这人和赵宏林的话,这窦和墓至少有两个人去过,面前这人为了财,曹嶙则是为了墓里的别的东西,只顾青记得,曹家死过一个小儿子,正好是七岁…… “采花大盗、江洋大盗、盗墓贼,名头倒是一个比一个威风……玉扳指确实是我从里头拿出来的。”那人说着,顿了下,“那东西怎么了?很厉害?不过确实是个好东西……我转手卖给银楼掌柜,就得了一千两银子。” 话音一落,一直没甚表情的顾青勃然色变。 “卖了多少银子?” 只这人答得认真极了:“一千两吧,只多不少。” 这人卖给银楼都卖了一千两,季卿语是多少银子买下来的?
第37章 桑田碧海 顾青感觉季卿语可能不动声色败了家, 心想回头定要带这个假波斯去跟那银楼掌柜把钱要回来,笑话,那东西又不能戴, 还是个死人的! 这人见顾青问起玉扳指的价格,心念一动,套起近乎来:“怎么?大人, 是不是也觉得盗墓真他娘是个挣钱的勾当?实话同您说,劫富济贫比这更有挣头,还不用怕犯死人忌讳,夜里鬼敲门,睡不着觉, 您是官, 我是贼,我替您打下手,坏事都我干, 名声都您挣,怎么样大人,这买卖可是稳赚不赔的!” 顾青眯起眼睛,手指有节律地敲着桌案, 不置可否:“我看你劫富济贫的生意做得挺上手,也是想发展成个长久、稳定的买卖……既然如此,应该更加小心才是,如此兴师动众地在包袱上绣‘劫富济贫’, 还大手笔地送金子,不怕查出来吗?” 见顾青又绕回来说这事, 这人发觉顾青可能真不是那种没脑子的贪官,只他冷笑一声:“怕啊, 如何不怕?我第一次做这事时怕得要命,明明都被狗官欺压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可真去抢劫时,杀人也怕,被抓也怕,为何?天地有良心,盗贼有良心,做官的没有……”他说着话,情绪渐渐低了下来,面上的吊儿郎当散去,叫人再一看他,已经是个四十来岁男人的模样。 顾青冷着脸:“既然如此,这回怎么不怕了?” 那人被绑在木架上,如今低垂着头,烛火照不进他的面,表情全藏在阴影里,他低低开口:“还能为啥?不想活了……家破人亡,我连儿子都死了,老孙家的根彻底断了……” 难怪这人被抓回来,还没上刑就招,原来是心存死志。 像是终于找了一个出口,打开了话匣:“我儿子三个月前没的,他才十岁……当年官府要重新量田,我家明明十亩的地,偏偏量了十五亩,好端端的多交五亩赋税,我们连饭都吃不上,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我老父、老母饿死的,婆娘刚生下孩子就死了,家破人亡,就剩个孩子,孩子大了,我原想金盆洗手不干了,谁知最后这点念想也没了……我活着干嘛?早就想死了。” 顾青静静地听他说话。 “有一次我险些被抓到了,没想到逃过了一劫,当官的真是没用……可就因为这事,我觉得是我老父、老母和儿子在天上保佑我,那天夜里他们还给我托梦了,叫我好好活着……我又没那么想死了,儿子从前总说我是大英雄,早晚一日杀遍贪官污吏,想到这句话,我觉得不能这么随随便便的死,不然我到底地下,对不起我儿子……” 顾青眯起眼睛,听出了他的意思:“所以你‘劫富济贫’,还要往村里送金子,一方面向百姓说明官府那帮人全是虾兵蟹将,根本没用,另一方面给你儿子积德,干一票大的,好叫九泉之下,自己还能做他的大英雄……” 那人点了点头,没想到顾青继续道:“可你做完这些,又嫌这事不够大,当不上儿子口中的英雄,又或是官府的那些饭桶抓不住你,于是,你把窦和墓里盗出来的玉扳指拿出来卖,想着东窗事发后,是不是能让人去查一查那个窦和墓,看看是谁胆大包天的偷梁换柱……”顾青说着,皱眉顿了顿,“但奇了怪,你好好一个江洋大盗,怎会想起去盗墓?盗的还是窦和的墓,据我所知,这窦和死了好久,也不算你口中的贪官污吏……” 那人被顾青说得一愣:“……看来你们当官的也不全是酒囊饭袋。” 他发泄了一通,全身都累了,没工夫再和顾青兜圈子:“我确实没想去盗墓,那种大墓通常都有官兵看守、机关重重,轻易进去不得,说穿了我就是个庄稼汉,哪敢去那种地方,哪想得起来去那种地方……我之所以会去,是有一回抢货时,听那几个运送的人说什么……公子从窦和墓里带出来的东西老爷很喜欢,别看他出身平平,却是个有胆色的……你方才说的那扳指,其实也是从他们那车货里偷出来的。” 顾青凝眸。 这人陷入回忆:“但我确确实实去过窦和的墓,因着这扳指出自窦和墓,我才说是从那里偷的……我当时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谁,听到个窦和,就想着这帮人当真大胆,平时坑老百姓钱还不算,连死人的东西也敢偷……我给文平县送金子没什么风声,想起这事,就打算去碰碰运气。” 顾青又问:“你方才不是说,这种墓,官兵把守,机关重重,轻易进去不得?” “是啊!确实官兵重重把守,我好容易进去后,以为会有机关等着我,却发现里头的机关全被破环了,再然后就发现里头躺着的不是什么仙翁,就是个小孩!我心疑是不是障眼法,找错了地方,不敢冒进,看棺木里的东西价值不菲,挑了些寻常的带出来,后来就倒手卖了。” 人证、物证具在,当日,顾青便派闵川去了尧山。 宜州尧山乃窦和桑梓,先帝看重他,死后追赠仙翁,特许回乡厚葬,葬同国公。 闵川他们赶到时,已是夜色。 看守的官兵原不许他们进去,谁知来人拿出了五皇子的腰牌——五皇子乃当今圣上,见腰牌,便如见圣上亲临。 官兵跪了一地,山呼万岁,毕恭毕敬地把他们请了他们进去,可听他们要起棺,又是一阵惶恐,劝之又劝,从先帝对仙翁的喜爱,谈到窦仙翁乃蓬莱镇人、神仙转世,守墓总管若是不看他们有皇上腰牌,那大不敬、遭天遣这样的话都要说出来了! 官兵们都不敢动手,都怕遭报应,可到最后,墓还是打开了。 只他们口中的大罗金仙不见了,里头躺着的,只有一个不知打哪来的小孩! 此事传到朝廷,圣上震怒,先帝刚走,便查出这样的事,无疑是藐视天听。 圣旨急急就来了,看守官兵全部发落,当夜,顾青带人冲进了魏府,把魏家那个上门婿,毕恭毕敬地“请”了出来—— 自从窦和的墓被打开后,魏硕就没睡着过:“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那小孩是怎么回事?扳指又是怎么回事!” 曹嶙跪在地上,当初魏夫人把他引荐给魏硕,魏硕同他说,想要娶他女儿,只能入赘,还需替他办成一件事。作为交换,他不止能娶魏子云,还能做官。 曹嶙自然是答应了。 曹家已没有他眷恋的东西,上门又何妨?父亲嫌弃他,继母虐待他,他考了数十年,不过就是个秀才,可谁又知道他当初也是名动一方的神童,只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到头来,那个曾经被父亲看作掌中宝的他,也可以不值一提,连名字都可以与别人共享——曹嶙,曹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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