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确实没想过季卿语还会医术,可这就奇怪了,既然会医术:“为何书架上,这些书很少?” 季卿语转了下眸子,细碎的星光便落进了眼底,她安静了许久才道:“……因为父亲不喜欢。” 因为父亲不喜欢。 一句轻飘飘的话,让季卿语不能继续学医,让母亲数十年不敢轻易同娘家来往,甚至还做出醉酒行径…… 这些事,便是如今离开家里,季卿语都觉得说不出口,有辱门楣,她抿着唇,一语带过:“父亲注重门第之别,重士轻商,所以不喜我同外祖一家来往,也不喜欢我学医……所以我没有医书。” “既然如此,岳父为什么会娶岳母?” 季卿语为难道:“……我的母亲并非父亲的原配,是继室罢了。” 顾青不愿她为难:“不想说可以不用说。” 季卿语垂着眸,半晌只能道:“……父亲同母亲在一起,是因为祖父的缘故。” 她望着月色落湖,撒下一长串碎银般的月华,声音伴着夜风开口:“在我印象里,父亲一直温文尔雅、淑人君子、如月清风,可我越长大,越发现,父亲并非我想象中的样子……我不知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我想是因为这些年的仕途不顺,又或是官场压力,让父亲心境大变,可不管如何,我的心里都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敬他……” 顾青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看着她垂眸低首的模样,忽然:“所以你爹才会让你嫁给我,嫁给一个糙汉模样的将军,不会读书,只会打仗。” 季卿语不想骗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婚姻大事,从来不是我们这些后宅女子能决定的,我要嫁给谁,全看父亲。” 这便是在同顾青说,嫁给他的事,全非季卿语所愿。 顾青看着湖:“刚定亲那会儿,城里那帮假酸儒天天嚷着不配,说你爹会遭报应,说季家二小姐姣姣如月,天仙下凡,只应天上,唯有唐才子那般的人物才勉强配得上你。” 季卿语没想到他还听过这些,只觉得有些对他不起:“我从前同别人说过,我想嫁一个,我爱他学问,他爱我才情的郎君,也不知是如何传出去的……” 顾青心道她果然喜欢读书人,他走过来在季卿语身边坐下,高大的身躯把月光都挡住了:“阿奶前些日还同我说,你不喜欢我。” 季卿语咬着唇半晌,应了:“……我确实不喜欢将军。” “知道你不喜欢。”顾青双手垫在脑后,靠着梁柱,算是第三回 听到这话,倒没有料想的那么不痛快,“不过,如果现在我还是个庄稼汉,我也一定不娶你。” 季卿语一噎,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顾青道:“看你就是吃不了苦的,跟着我也是吃苦。” 季卿语叫这话说得心尖一颤。 她没想过会有顾青这样的人,把人娶回来,便是为了要对她好。 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婚姻嫁娶,从来都只是生意,情爱都是表象,利益才是核心,季卿语更是没想过。 她的所求里,若是有一日嫁人,嫁一个爱她的才情的就够了,她不敢多求其他。 只顾青不同,他没想过旁的,就想对那女子好。 “换作从前,将军会娶一个怎样的女子?”季卿语想,也许换作旁人,顾青也会对这人那般好。 顾青不在意得很,像这晚风一样随意:“没想过,但大概是个温柔、孝顺的。” “……那娶到了吗?” 顾青垂眸看她,觉得她聪明得厉害,随她了:“娶到了。” 季卿语会心一笑,那便不算辜负他。 顾青陪着人,把书放回去,又等着人梳洗睡觉。 夜色终于是晚了,季卿语上榻时,顾青已经躺下了,方才气氛正好,没察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才知自己对顾青说了“不喜欢”的话,季卿语一时间尴尬起来,没敢靠着顾青睡,自己睡到了角落边。 谁知躺下没多久,身后一股力道把她拉到了榻中间。 “……将军?” “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你不在怀里。”顾青跑了一日才回来的,沾上床就困了,半睡半醒,却知道季卿语在想什么似的,忽然,“想过和离,或是让我给你休书?” 季卿语一怔,回头看着他,这人闭着眼,还在睡着,她说:“……没想过。” 顾青就把脸埋进人的发,叹息着道:“那一辈子还很长。”
第41章 忘忧之草 这一夜, 梦得安然。 季卿语许久没梦到云阳的事了,那些随着医书忽然消失的,还有一些稀松平常的快乐时光—— 祖父是位慈祥的老人, 蓄着美胡,惯喜欢穿白袍子,隔三差五到山里采药。从山道上背着竹篓走下来时, 远山如画,青绿相交,苍中一白,仿若不出世的仙人,举手投足间尽显古道仙风。 祖父就是这么来接她的, 掀起车帘看见个脸颊病红、眸光恹恹的漂亮小外孙女, 呵呵笑起来:“老夫这外孙女真给老夫长脸。” 祖父眉眼染着亲和的笑,说话时手背碰了碰季卿语的额头,温声同她说:“不怕不怕, 外祖来了。” 这话似曾相识,无端让季卿语想到了曾祖,曾祖咳血病倒那日,也同她说不怕…… 许是因为这句话, 又许外祖是和曾祖一样慈祥的老人,季卿语紧绷的心弦一松,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王家便到了。 可传闻中富甲一方的王家府邸, 并非想象那般寸土寸金,没有阔气的府邸, 没有如云的下人,青瓦白墙, 寻常闾里,就是平常百姓人家的模样。 祖父牵着她的手进去,进门便有一股草药香,全不是曾祖病榻缠前那种惹人揪心的苦涩,它清幽淡淡,安抚人心。 许是因为初见不一般,也太过出尘,以至于后来多年,不管旁人怎么说商贾酒肉臭、大贾负人心,季卿语都很难将外祖家与那些人并之而论,也一直不明白为何人们总说商贾薄情。 外祖带着季卿语见了祖母,见了家里的哥哥姐姐,连家里的花木都一一介绍。 每停在一丛花田前,外祖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卿语知道这是什么吗?” 季卿语不说话,外祖照旧自顾自地答:“是忘忧草。” 季卿语看着那一丛花,金黄色的忘忧草,以极具生命力的姿态绽放着,向着阳,向着光,喷薄而出,连花蕊都带着明媚的鲜活。 “忘忧草……”季卿语喃喃重复。 外祖牵着她的手:“忘忧草耐旱耐瘠,既能养在人们悉心呵护的花瓶,也能长在险峻嶙峋的峭壁,它很勇敢也很厉害,卿语也很厉害,更是勇敢……郁症并不可怕,春日依然能见三春桃李,夏日依旧能闻蝉鸣悠扬,秋日的枫叶不尽是凋谢,是来年再见的相约,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外祖有,卿语也有,我们不用忘掉它,就记着,等到了日子,瓜熟蒂落,我们把它像蒲公英轻轻一吹,不用管它到哪处生根落地……” 季卿语似懂非懂,就这么在外祖家住了下来。 她那时并不怎么喜欢说话,最常做的,就是坐在湖边看里头锦鲤翕忽,游来游去,数他们一个时辰能吹多少的鱼泡泡。 每当这时候,外祖都会来打搅她,把她叫去抄药方,嘴里碎念着:“你外祖母方才又絮叨我最近不好好练字,小青鱼可要帮帮外祖……”是和曾祖一样的絮絮叨叨。 只,“……小青鱼?” “你不就是日日数红鲤的小青鱼?” 季卿语看了外祖一眼,随他了。 外祖确实很喜欢给她起外号,有一回家里有药房的学徒来取药,毛手毛脚把外祖新熬的枇杷露打碎了,那段时日,正好季卿语嗓子疼,日日都要吃药,外祖回来瞧见,也不问,就说是她不想喝药,故意打碎的,为了惩罚她,还要“小枇杷”、“小枇杷”地叫她。 季卿语知道外祖就是为了理所当然给她起外号,才故意编的理由,因为她明明每日都有按时喝药。 只这些外号大多和季卿语的性子、模样不符,季卿语从小养在深宅子里,养成了一股子书卷气,因为不说话 长相和模样都是清清泠泠的,所以每次外祖高声叫她“小青鱼”、“小枇杷”时,那些采药的姐姐都会忍不住抿嘴笑。 季卿语有时觉得无奈,有时也会想笑,却笑不出来,她帮外祖抄药方,写着写着,某一日,忽然低声对外祖说:“……外祖,卿语可能也需要一副药方。” 外祖没抬头,问她:“是治何病的方子?” 季卿语垂眸半晌,没想出所以然来,摇头:“……卿语还未知。” 外祖不置可否,素手在药房纸上写下几个字:“那与其求药,不若做一个大夫,医者自医。” 医者自医。 季卿语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却悄悄上了心,在外祖给学徒上课时,带着她的小本子去听,她不说什么话,也不问什么问题,多是安静听着,救死扶伤,对症下药,每当她用心去记这些东西时,会渐渐忘记曾祖的离开,也会渐渐忘记雪夜里面目全非的父亲……她再不用在夜里抚着额角那道伤疤睡觉,因为要学的东西很多,她没有时间徘徊。 那一夜,季卿语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今夜也一样。 打开的话匣子,流水一般的心绪,纵使把难听的话说出了口,顾青的怀抱也叫她踏实。 许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恍恍惚惚迷离着半醒过神来时,季卿语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软了,全身累得厉害。 可睡了一会儿,她又渐渐觉得不对起来,好似不是身上累,是被压累的。 季卿语渐渐清醒,身上也渐渐不对,半边脸颊埋在枕头里,身后的人把她压得实在,热意迫人,粗粝的手没规矩地乱摸,呼吸隐隐透着着急…… 季卿语叫顾青压出了一身热汗,午夜梦回时,最是容易汗热淋漓,她趴在枕头上,闷闷出声:“……用翻身吗?” 顾青的身子便彻底压了下来,吻着她的侧颈,后颈,耳朵,带着情念的声音黏在她的耳畔:“不用,就这样……” 山一般高大厚重的身体压了下来,沉了下来,季卿语喉间跟着发紧,受不住地漏出低叹。 忽然,顾青在身后说:“你额上好像有道疤。” 那位置挺深,不知顾青是怎么发现的,只怕她没醒来时,这人已经亲了许久:“……不小心磕的。” 顾青在上面又亲了亲,渐渐亲出了响,他惯喜欢这样,急色里透着莽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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