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坝之处,水流本就湍急,一般人不会轻易来看,更别提文平县那个尸位素餐的阮知县了,只怕这堤坝在修建之时,便已是偷工减料! 顾青想起当年负责堤坝修建的人,便是曹嶙,回到文平后,又派人把曹嶙提来问话。 也没想到顾青会这般快再次提审自己,刚一见面,曹嶙便表示了感谢:“多谢顾将军的看顾之恩,才让我……没那么快,死在牢里。” 顾青将马鞭扔在桌上,看了他一眼,这人在狱里待了两个月,蓬头垢面,倒是那一双眼睛,比从前亮了不少,想来过得还是滋润了。 顾青坐下来,语气闲散,像是聊天:“盗墓之事没讲清,哪能让你这么快就死了。” 曹嶙露出意外的神色,甚至微微笑了起来:“我以为我讲得很清楚了,怎么,难道将军真就一点不信鬼神之说?”他说着,想到什么,“将军征战沙场,手底下死过的人不计其数,哪像我这般没出息,只杀过一人,便午夜梦回数十载……兴许,将军真的不信鬼神。”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顾青不想听他这些废话,也知这人不敢讲出什么东西,他今日也不是为了调查他从窦和墓里挖出了什么东西,索性单刀直入,“恩水乡的堤坝是你负责督造的,如今这堤坝里夹着麦草,你怎么解释?” 曹嶙挑眉,目光四处一转,这才发现今日这牢房里,人少得可怜,就连平时站岗的人也换了一张新面孔,他目光向远处望去,便见那守着牢门的狱卒不再是假把式的站姿,而是笔挺坚毅,一看便是军营里训练有素的将士:“……将军对我,还真是上心。” 顾青翘起长腿:“……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曹嶙呵呵笑了两声:“当初季家老爷把季二小姐许配给您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的文人才子都嫌弃顾将军是个目不识丁的草包,可没想到,将军竟还读得懂诗……” 顾青的眼睛眯了起来:“我读不懂。” “……” “但我有个很会读诗的媳妇。” 曹嶙无语凝噎。 顾青是那日晚上在书房门前等季卿语时问的。 顾青平时不读什么书,更不会特意记什么诗句,连续两次提起这句诗,便叫季卿语起了疑。顾青便同季卿语说是在审问曹嶙时,曹嶙念的—— 这人敢提醒他牢房里有专程盯着他的眼线,那便不会吟什么废话诗句,只顾青没什么学问,读来读去,只知道是在说两只鸟。 季卿语同他细细解释:“这诗讲的是春日将来的喜悦,冬日积雪将融,船只恢复交通……” 听完,顾青其实将懂未懂,因为他不熟识诗里的典故,所以只挑自己听得懂的话,这诗里,几个时间节点几乎与文平县堤坝决堤一事相契——恩水乡的堤坝决堤,便是因为上游的积雪消融。 所以今日在文平看到堤坝里掺着麦草时,顾青才会想起曹嶙。 “将军想说什么?”曹嶙冷笑起来,“将军不会是想污蔑我,贪了河堤款,用了麦草来修堤坝吧?河道监工这般多人,我若敢这么做,将军会一点风声都查不到吗?而且就我一个杀一人都吓得不敢睡觉的人,哪里敢做出这样的事?要是那河坝毁了,淹了百姓,淹了田,那是数千条人命,每个人托梦一句,我三年都不用睡觉了,我可担不起这罪过。” 顾青看着他,半晌站起身来,走时马鞭似是不经意,轻轻碰了下他的肩:“我看你在牢里过得挺好的,索性往后一辈子就在牢里赎罪吧。” 脚步声渐远,曹嶙坐在椅子上,手带枷锁,直到顾青走远,才被人带回牢房。 当真是干脆,问完话就走,曹嶙靠在墙上,待着无聊,坐牢甚是无趣,被提审只能算是解闷。 这一日到傍晚,才有人来,曹嶙睁开一只眼睛—— 今日倒是有好酒好菜。 曹嶙闻着那肉香,便知今日不是馊菜馊饭,只他坐在那草甸上,看着那色香味俱全的饭,本是不想吃的,可忽然又想起顾青同他说的在牢里待一辈子。 有命待,无命待,都算待吗? 曹嶙拖着笨重的锁链,行动不便,宽松的裤腿里还绑着膑刑刀,这是顾青第一次审问他之后,魏家的人给他上的刑具,他表现不错,魏家暂时放他一条生路,许他不必死那么快,但曹嶙也知道,这是一种警告。 秋后问斩要等太久,魏家不想他太好过,毕竟夜长梦多。 曹嶙坐下来,端着碗靠在墙上,大抵是许多日没吃到这么香的饭了,胃口不错。 只他还没吃到一半,碗便被人一脚踢开了! 瓷碗砸在墙上,“砰”的一声碎响,花白饱满的米饭和红褐色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散落一地,曹嶙手上吃痛,还没看清来人,脸就被人踩在了地上! 曹嶙轻嘶了声,却觉得幸好牢房里还有草垫着,这样脸被踩在地上时,不至于发冷。 “今日,顾青都问你什么了?”那人压低声音,透出一股狠绝。 “……没问什么,不过是问恩水乡的堤坝里面为何会夹着麦草。” 这话一说,那人踩着他脸的脚力气更大了,曹嶙感觉自己的睫毛蹭到了地上:“你怎么说的?” “我说他是土老帽,堤坝就该这么设计,况且河道监工这么多人,总不可能我一人中饱私囊。” 那人没松劲儿,又逼问:“他当真没起疑?” 曹嶙呵笑道:“没起疑便不会来问我,可若是有证据,便也不会来问我。” 那人在他这番话里思忖起来,半晌才把脚从他面上移开,可这还没完,像是觉得他不记教训一样,又在他腿绑着膑刑刀的地方踢了两脚,那地方被剜过一块肉,根本没好,这一脚直接把曹嶙的眼睛踢红了,吃痛的同时,曹嶙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可来人却像是半点不知他的苦痛一样,把脚放在地上摩擦,蹭掉被米饭沾到的鞋面,走之前留了句狠话:“想活命,就管好你这张嘴。” 曹嶙吃了一嘴草屑和鞋灰,听到人走之后,才“呸”了几口,爬着坐起来,继续靠在墙上,仰头缓着劲儿,他嘶了半天,忽然开口:“你家将军就叫你这么盯着我的?” 音落,闵川从阴影里走出来,抱着手:“……将军说让你长点教训。” 曹嶙后知后觉,顾青在报当初他夫人惊马的仇,阴狠的脸上换成了嫌弃,对闵川道:“还我一碗饭。”
第44章 笔墨丹青 依曹嶙意思, 这事是魏家手笔—— 魏家贪了百万两河堤款,用麦草来建堤坝,视人命如草芥, 已是丧心病狂之举,此外,曹嶙又暗示他, 纵使河道监工不止他一人,这事依旧天衣无缝,他是想说魏家根系庞大,根深蒂固,动摇不得也轻易查不得…… 顾青忽然想起前段时日, 京城来旨, 降罪宜州州府,说百姓私挖堤坝,偷偷引水灌溉, 导致河坝决堤,要治他们监察不周,如今一想,只怕是魏家安排用来遮掩的幌子! 河堤款…… 只是为了贪钱吗? 顾青细细想着曹嶙的话——这人一个没下过田的白面秀才, 看他逼迫百姓至烧粮食的地步,便知道他根本不知百姓疾苦,可又为何会在提到洪水淹没村庄要人命时,还能想到大雨把田淹了……顾青觉得不大对劲。 季卿语撑着伞过来时, 刚好瞧见顾青站在廊庑下出神,看起来似才从外头回来, 衣衫上还沾着雨珠。 许是听到雨声中的不寻常,顾青回了神, 瞧见她站在雨幕里,斜雨勾缠人的裙角,绣花鞋面一点,沾了水,颜色微深,这便是脏了,顾青拧眉:“别淋雨。” 季卿语收起油纸伞,将它轻倚廊柱上,又把帕子递给顾青:“将军在想什么?” 顾青却没擦自己,而是用它轻拍走了季卿语身上的雨露,拍完又拿来擦了手:“今日提审曹嶙,他同我说起堤坝决堤一事,有意无意提到良田被淹一事,我私以为不对劲。” 季卿语明白他意:“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诗除了讲春日将来,冬雪消融,却还有近景与远景的不同,黄鹂树上鸣乃近景,白鹭飞云天为远景。”季卿语抿唇,思忖着,“若以画面构图论之,黄鹂近而大,白鹭远而小,又小又远,稍不注意,便可能会被忽略,因此黄鹂便有了夺目、遮掩之意……不知为何,妾身一直有所感念,曹参军提起这诗,另有所指,后头一句‘上青天’发人深省,为官者,最重‘平步青云’四字。” 顾青似懂未懂:“你的意思是,这两只喳喳叫的鸟其实是在给后头的白鹭打掩护,目的是为了让后头的白鹭能平步青云……”他的眸光微暗,“曹嶙被抓,明摆着就是给魏家顶罪,如若不是这人确实死了个弟弟,还胆大包天地把弟弟放进窦和墓里,那么现在很可能还在被严刑逼供盗墓的缘由,但也是因为有这层借口在,这事不了了之,曹嶙可算魏知府的替罪羊……而另一只黄鹂,便要看这魏硕,在替谁卖命了。” 但不论魏硕在替谁卖命,都只有可能是魏家的人,他一个人贪这百万两银子,他想做什么? 季卿语不置可否,在这方面她还是比较严谨的,不敢说确凿的话,怕引顾青走偏了路:“读诗看的是意境,用诗则看的是语境,同一句诗,人人读而不同。” 顾青想起来这人当初叫他读诗时,一脸失望:“……这便是你说的读诗?” 季卿语点头,又道:“将军担心堤坝之事,决堤后,大水漫灌,除了性命遭殃,最要紧的便是当时春播刚过,大水漫灌误了时日,那百姓今年的收成和赋税都成问题,若非将军和父亲及时赈灾,带着百姓及时播种,后果不堪设想。” 顾青皱眉,突然道:“良田被淹,百姓一时种不了地,只能把田卖出去。” 季卿语恍然:“百姓为了生计,只能卖田,而且是贱卖,那便是便宜了那些地主豪绅……只怕收敛田垄还不是最终目的,‘门泊东吴万里船’,船不仅能打仗,还能运货,说起运货,那便是行商,将军不妨查查这些年决堤之后,各地有没有地主大肆收购田地的迹象,又看看这些田地现在都在种什么!” 季卿语熟读史书,曾经也读过这样的事——世家大族中有人为敛财,私炸堤坝,继而能够顺理成章的大肆收购田地,百姓成为佃户,专为他们种丝绸。能办出这样事情的人非富即贵,季卿语觉得不妙,轻扯着顾青的衣角:“将军可是要打算一查到底?”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1 首页 上一页 53 54 55 56 57 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