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自然是要查的。” “可魏家势大,将军这般查下去,就不怕引火烧身……” 顾青看着雨,淅淅沥沥从屋檐流下,在鹅卵石的小路上,聚成水洼,雨水落下时又有水花四溅的滴滴答答,他很干脆,又很直接:“那又如何?” 季卿语张了张口,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你说的这个,我没想过,所以你忽然问起来,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你。”顾青把季卿语给他的手帕叠好,自己收起来,放在离心口很近的位置,忽然很认真地对她说,“不过你放心,我会护好你和阿奶的。” 季卿语侧了侧头,忽然觉得顾青身上有文人气质——他是粗糙的性子,也是粗糙的长相,长得硬朗,根本不适合穿宽袍大袖,可他又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径直,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风亮节……与此同时,他又不那么像文人,他不似文人那般心思婉转,不非黑即白、言语犀利,不通人情世故。她想不明白,最后得出了一个不怎么契合的结论,顾青的锐气里带着一丝世故圆滑,又刚好是这一丝世故圆滑,叫人安心。 顾青见她望着自己出神,有些不自在:“看什么?” 季卿语在这句话里,眸光一定,转了半圈,落到伞上:“看伞呢。” 撒谎。 这几日都在下雨,正是需要用伞的时候,也是这时,季卿语才发现厢房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长木匣子,里头正好还放着一把伞。 打眼一看,便叫她觉得眼熟,拿出来一瞧,才确定就是先前在严明寺借给顾青的那把——伞上的泥渍已经被擦干净了,伞面像是新买回来的一样,甚至原本淋过雨淡掉的兰花纹也被重新描了一遍。像油纸伞这般东西,若不精心养护,根本用不了太长,季卿语的手轻抚面上,便知伞的主人有多爱护它。 “将军是何时拿回来的?” “答应你便拿回来了,不是在意得紧?” 那便是骑马那日,只那日她去看顾青打马球时,天色都还算早,这人惯喜欢赖床,整日早起都压着她不让走,也不知那日是起了个多大的早。 季卿语很喜欢,又问:“伞上面的花,是将军重新描的吗?” “我看它有些脏,索性重新描了。”顾青还记得季卿语说他害她积不了德的模样,明明说得不在意,可眼睛里透着的尽是委屈,像是他把她里里外外欺负了一般,也不知不过一把伞而已,怎就这般在意。可这人就是怪上他了,他还能如何?谁让他不懂这些,自己欺负的只能自己哄。 季卿语看着伞,忽然想到什么:“我在阿奶用膳的碗变小了,阿奶那的碗是一套牡丹纹的,根本没有小碗的尺寸,上头的花纹,不会也是将军画的吧……” 顾青烦了她的心细,含含糊糊:“算是吧,随便描的。” “将军竟会画画?”季卿语早该想到的,顾青那手字便是照猫画虎学来的,这样的本事,若是画画,指定不差。 “不算会。”顾青说完,看季卿语一脸期待,又补了句,“就从前给通缉犯画过画像。” 季卿语不管,对顾青身上有点她也擅长的东西,很感兴趣,请顾青移步书房。 “想看什么?”顾青自己研磨。 季卿语四处看了眼,指着书房中央那副水墨山水,她是写意派:“那种可以吗?” 顾青看了几眼,然后认真对她说:“不行。” 季卿语眨了眨眼睛:“……那将军会什么?” 顾青没说话,在她的书案上看了一圈,季卿语的书案向来收拾得整齐,跟她这个人一般,他拿着笔,三两下描出桌上瓷瓶里的那枝青梅。 停笔后,叫季卿语来看:“大概能画到这样。” 季卿语微微向前倾身,这是一个对事物感兴趣的姿势——目之所及,顾青用笔寥寥,却三两笔将青梅的枝干、形状勾勒清晰,精致细腻,神态俱全,光是看着,便能想象出这只青梅挂在树梢时,是个什么光景。 顾青本是要搁笔了,余光侧眸里见季卿语专心致志地捧画在看,朱唇玉面、明眸善睐,他又重新把笔拿起来,道:“坐那。” 季卿语稍稍愣了下,转头看他,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将军是要画我?” 顾青不置可否,只说:“试试。” 风朗清清,雨不知是何时停的,新雨过后泥土翻新的气味叫人心旷神怡,层云散开,阳光透过云雾,洒向大地,将每一缕青草和每一片叶子照得清亮,晶莹的露珠透出柔和的光,不多时,落霞与孤鹜齐飞,满天的浓墨重彩里,簇拥着一道彩虹挂在云白上。 季卿语抚着团扇,静坐圈椅,她今日穿了一身藕粉色芙蓉花绫裙衫,堕马髻边簪着一支紫藤萝珠花,她本就是清泠的模样,娴静坐着,便自有安然恬淡气场,眸光一瞥里,除了清风入心,还有惊鸿入目,眉似青黛,唇若朱砂,纤腰不赢一握,身形韵致丰盈。 顾青站在她对面,这人没什么表情时,光看面相便是凶的,可就是这样一个凶巴巴的人,这会儿却大手捏着一支羊毫毛笔,点点落纸,没画一会儿,就要抬头打量她一番,季卿语被他看了几次,觉得有些奇妙,不曾想过有一日,竟会让顾青来画她,想到这,季卿语忍不住露了点笑,却惹得顾青皱眉。 “怎么?” 顾青一脸不高兴:“你别笑,你每动一下,都是不一样的好看。” “……”季卿语觉得自己败给了他不知所云的情话。 日头渐渐落,似是快到要用晚膳的时间了,外头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季卿语不好动,但这人还没到便自报家门:“二爹,二娘,该用膳了。” 是镇圭。 只他嚷完,见书房里无人应他,两个大人各忙各的,镇圭觉得好奇,先是绕着二娘转了一圈,以为她在玩游戏,又跑过去靠近二爹,这才发现是在画画,镇圭当即举手说:“二爹,二土也想要一个!” 顾青单手搓了搓他的肚子:“别吵,快画完了。” 二土便在旁边安静看着,看顾青快画完了,才惊叹:“二爹画的二娘真好看。” 季卿语不动,瞧了顾青一眼,用眼神问他,是不是可以了。 顾青冲她微微仰了下巴。 镇圭催得急,完全忘了吃饭的事,顾青只得先叫人端了晚膳过来。 季卿语便站在书案边看画。 顾青把晚膳安排了,又把二土摆弄好,一回头,见季卿语还在看,随口问:“这么喜欢?” “……挺喜欢的。” 顾青没想到她这么直白,低低“嗯”了声,嘴上赶着人:“站一边看,挡光了,二土要变黑土。” “二土不想做黑土!” 季卿语笑着走到一边,就听顾青头也不抬地说:“下次再给你画。”
第45章 草际鸣蛩 一连下了几日的雨, 今日才终于放晴。 顾青依着季卿语给了建议,派人到各地调查是否有因河坝决堤而不得不贱卖田地的农户。这不查不知道,一查不得了, 宜州府下辖十六个县,有七个县都遇到过河坝决堤,大把农户为了生计, 不得不把土地卖给地主。 这并不是一个好征兆,地主手里的地越多,农户的收入便会越低,以此造成的赋税减少,势必会影响国库开支。顾青想着, 眉头便皱了起来, 幸是这几年没什么战事,国家安定,只若是遇上灾年或是战乱, 百姓变成流民,那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 而自古以来,百姓吃饭的问题不解决,就会匪祸肆起, 长期下去,会不会有农民造反,更是不好说…… 顾青派去调查河坝的人回来报,宜州府内的河堤, 大多都是如文平县一般修建的,在河坝中间夹着麦草, 这看起来虽然也算是修建堤坝了,但若是遇到大的汛期, 或是暴雨,决堤只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层,顾青只觉得头皮发麻,仿佛整个宜州府在家门口养了一头会吃人的巨兽,分明是关在铁笼里,锁却没栓,只等着这巨兽何时心情不好,破开牢笼,出来吃人—— 顾青站在高地上,看下头的河堤,这才明白,河堤款根本不是他们的目的,不然这些堤坝该尽是麦草和泥,可也是这番掩耳盗铃之举说明,百万两的赈灾款对他们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能吞自然是好,但一本万利,一眼万年才是他们的野心。 不愧魏家手笔——一面仗着位高权重,不择手段,一方面又行事低调,百般筹谋,真真是老奸巨猾。 春日汛期已过,夏日雨季才来,顾青瞧着这汹涌澎湃的黄河水,神色凝重,转头吩咐镇玉,先查这些农户到底把田地都卖给谁了。 只顾青话音刚落,后头闵川着急火燎地跑上来,惊慌失措地说:“将军,又决堤了!” 季云安听到这个消息时,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底尽是兴奋:“果然天助我也!” 当初覃晟同他说他差的是时运,他不信,后来孝康太后被囚,他将信将疑,如今他觉得自己的时运终于来了。 如今宜州府下辖的三个乡县都出现了河坝决堤一事,因着上次皇上降罪之事,听说了这个消息的官员各个面如土色,都心急火燎地往地方赶,这之中,唯有覃晟逆着人潮而行,快马赶到季府,一看到季云安便道:“岳父真真是鸿运照顶!” 季云安亦快声道:“宜州府的堤坝接连决堤,这决计不是几个平头百姓偷堤酿成的,去年黄河水坝修缮,主持的便是魏家……”季云安想明白了其中关节,恨魏家恨得牙痒痒的,他分明是做了天大的功绩,何该被牵连降罪? “太后娘娘刚刚被囚慈宁宫,正是魏家人心惶惶之时,岳父若是此时以通判之责上奏朝廷,弹劾魏家,刚好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覃晟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季云安被他这句话说得心口砰砰地跳,像是快要从心口跳出来一般,可他抬手,说了声:“且慢,此事急不得……” 覃晟不懂,却皱了眉。 季云安强压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太后刚刚被软禁,以王首辅为首一党得了时机,此番定是要细数魏家十年过错,一一呈报皇上,我们若是这时上奏,折子被淹没不必说,怕是还有落井下石之嫌,更甚者还会被以王氏一党之名冠之……” 季家诗礼百年,一直独善其身,是南梁中立之派,从不结朋党,这是季家的清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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