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卿语猜玉如怕是拦着季云安不让他来,才被罚跪的—— 玉如是王氏的贴身侍女,当年陪着王氏一道从云阳嫁到宜州来的,是个勤快老实的丫鬟,所以当季卿语知道她被提成了姨娘,非常惊讶。 这人是去年新年那会儿,被季云安要了身子,算起来那段时日好像还是季家和魏家在议亲。那时候季云安心情不错,经常夜夜笙歌,那日也不过是醉酒后的一夜荒唐,等季云安醒来,玉如已经走了,季云安分明知道,却装作无事发生,左右不过一个丫鬟罢了。 再后来,季家同魏家的婚事黄了,季云安对双栖院便冷了下来,自然把玉如忘了,是后来容叔发现玉如有了身孕,跟季云安说后,他才想起这事。 也因此,季云安觉得玉如不争不抢,安静得可人疼,是他喜欢的性子,便收了人做妾室。 但其实玉如和母亲一个性子,季云安就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只是他不愿意喜欢母亲罢。 母亲有何不明白? 如此也好,以后季云安再酒醉,王氏便差玉如来把人领回去,也是因为有了玉如,季云安到她们这发脾气的次数少了,其实从前也不是常来,一年就三四回,多是心情不好喝了酒,才来找王氏出气。 如今闻到季云安身上的酒气,喝得太多了,便是好酒也难免散出一身恶臭,王氏一如往常,当季云安心情不好,借着酒气散火,虽然心里惧怕,却还是逼自己笑脸相迎,只如果点灯细看,便可以看到她颤抖的指尖,和已经冷白的脸。 王氏轻声慢慢,像在哄人,怕惊醒了打盹的老虎:“老爷如何这般大的火气?来了也不差人通报一声,好叫妾身服侍……” 王氏缓步上前,把灯点上,余光瞧见了季云安发红的脸,低喝吩咐:“今日言姐儿大婚,你爹高兴,喝了不少酒,还不赶紧给爹爹端醒酒茶来。” 这便是看季云安在冲季卿语,要把她支出去了。 只季卿语还没来得及张口,季云安冷冷的目光射了过来:“我让她走了吗?” 王氏心里一咯噔,勉强笑着:“语姐儿才回来,不知哪里惹老爷不高兴了,回头我教训她……” “你教训?”季云安冷笑一声,“你一个商贾出身的低贱户,还会教女儿?你看看你教的好女儿!”季云安拿起桌上的冷茶,泼到王氏面上,手上的灯火也会惧怕,跟着王氏一块发了抖。 “父亲!”季卿语眉头紧皱,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自从小时被父亲用茶杯砸过额角后,王氏便一直让她避着季云安,只她没想到,父亲竟然已愈演愈烈到这地步!言语不算,还要用这样的行为来侮辱! 她原以为父亲已经改好了,她甚至还替他欣慰…… 季云安随手扔掉手中的茶杯,任由它滚到季卿语脚边,动作娴熟,像是稀松平常:“……你们这种商户生出的女儿,果然不体面,若非我到庑县赈灾,只怕还要被你蒙在鼓里!好一个‘白裙医仙’,你堂堂一个世家女,竟跑到乡下给人看病,置季家的名声于何地?置尊卑廉耻于何地?你娘什么出身,这般低贱的身份还敢到处宣扬,是怕宜州城不知你是商户人家的女儿吗!你娘从前便不知廉耻,如今沦落到你,也是如此,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够了!” 季卿语看着季云安只觉得陌生,她印象里那个温文尔雅的父亲不该是这样的:“父亲一口一个不知廉耻,既然这般不喜欢商户出身,为何还要娶母亲!” 季云安没想到季卿语胆敢驳他的话,推开王氏:“住口!”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犹如一记惊雷,响在她们耳边:“跪下!” 季云安陡然迫近,骇人的眼光瞪在季卿语身上,叫季卿语指尖发颤,他迫着她,身上那股叫她害怕的酒气惹得她脸色骤白,明明是夏夜,却叫人觉得身上寒雪皑皑,他说:“我叫你跪下!” 王氏挡在季卿语面前,劝她跪下:“不要惹父亲生气……” 季卿语看母亲,见她摇头,下意识别开了目光,内心一片苍凉,在母亲的拉扯下,跪了下来,同玉如跪在一起,听季云安居高临下的声音响在头顶:“这是你该知道的吗?” 季卿语闭了闭眼,不敢答,她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当年季云安与王氏定下婚约时,季云安的原配夫人去世不过一年。 季云安为妻守丧,可见对赖氏的喜爱。 可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不过一年,季云安的父亲,也就是季卿语的祖父季久阳,在负责押运一批粮草时玩忽职守,致使粮草被劫,季久阳作为监官,负主要责任,况且这批军粮是要送到战场去的,因此无疑是杀头大罪。 季久阳没有办法,为掩盖此事,只能四处打点,对方说若季久阳能把军粮的空缺补上,他们便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季家一直以来都是清贵人家,哪有这么多的钱把窟窿填上? 那时季久阳才从云阳调到宜州,思来想去,便想到了云阳颇负盛名的药贾王家。云阳偏僻,这事不易被人发现,再加上从前季云安在云阳书院念书时,与王家大小姐有几分情谊。 砍头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季久阳只能带季云安千里上门求娶王蘅。 季云安百般不愿,一是因为妻子刚走,二是因为王家是商贾,他是读书人,自视甚高,便是娶个小门小户的清白女子,也看不上这样的人家。 季久阳哪管儿子心中的弯弯绕绕,直接把婚事给定了下来。 见季云安不愿,也只劝他王家虽是商贾,但门风甚佳,因为世代行医,身上颇有些古道仙风的意味,与一般的商贾人家不同,而且娶回宜州去,到时再把王氏过继到他母亲远房名下,谁人也不可能知道王氏出身。 季云安虽不愿,也看不上王家的钱财,但他知道没人能比王家应允的嫁妆多,父亲又等着王家的钱去救命,他再怎么不喜欢王氏,也得答应。 季卿语还记得母亲说过,年少时是真心爱慕父亲,从初见便觉得他是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胜过她见过的万千男子。 王蘅年少动心,往后再遇到什么人,都觉得不过人生海海,路过就过了,所以当季家来提亲时,王蘅一口答应,父亲母亲疼爱她,也劝,离家太远、高攀不上,只她着迷季云安的芝兰玉树,不介意做他的继室,甚至还觉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只她没想过,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都是会变的。 “老爷,语姐儿已经知错了,我今日说过她了,定然没有下次。”王氏拦在季卿语面前,客气讨好季云安,说话时,推了推季卿语,“……语姐儿快向父亲保证,以后定然不跟着顾将军到处胡闹了。” 她在这时提起顾家,也是为了提醒季云安,顾忌顾青身份,毕竟语姐儿已经嫁人了…… 可这话在季云安听来,如何不是一句威胁? 他把几张皱巴巴的纸扔到季卿语身上:“顾家?也是,若没有顾家撑腰,我看如今你也不会胆子大到这种地步,竟敢写出这样的东西!” 王氏心慌慌地捡起来,这纸已经被撕烂了,只能勉强拼凑起来,她读过几句,叫季卿语听得心下一凉,她全没想过绥王会把这东西还回来! 季云安寒声开口:“果真不愧宜州最有名的才女,果然不愧从小养在曾祖膝下,才情学问当真了不得,比我这个两榜出身的父亲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随便两首诗便能得绥王青眼,真是可惜了没生个男儿身,不然怎会干出偷换诗文这样下作的事来!” 季卿语用力地闭了眼。 “我把你养这般大,锦衣玉食,便是把你养来教训我的?你一个后宅女子,知道什么官场黑暗?知道什么人心易变?从小曾祖和祖父便最疼你,可如今最好叫他们来看看,他们到底教了个什么东西?忤逆不孝,三世果报,曾祖这般疼你,若知道你不孝,不知愿不愿替你受这三世报应?” 季卿语的眼底瞬间便红了,她自己如何都不要紧,但却千万听不得曾祖的名字,更听不得父亲这样的诋毁。 季云安看着她,有些站不稳,踉跄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曾祖的诗呢?” 季卿语瞬间抬头,可心口却沉沉向下,她不懂,治病救人和假手诗文到底谁更下作,气得发抖:“……父亲这般做,想过曾祖吗?父亲与我,到底谁更不孝?” 季云安没想过这个从小温顺乖巧的女儿竟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当即抬手一扬,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季卿语脸上。 季卿语怔然,跌坐下来,脸上火辣辣地疼,不敢相信父亲竟会动手—— “不孝?好一个不孝。” 季云安忽然笑了,语气慢了下来:“……我记得卿语最喜欢曾祖了,想来曾祖的遗言,你定不会忘,爹爹身居通判九载,如今只怕是升迁无望,本以为曾祖的遗言会落空,九泉之下不得安息,但爹爹忽然发现季卿语如今好大的本事,会写诗,还有顾将军撑腰,想来我季家重振门楣,卿语定有办法,你既然这么喜欢曾祖,一定不愿让曾祖的愿望落空吧?” 季云安坐在圈椅里,支着头,过量的酒叫他脑袋发昏,他说:“曾祖的祭日似是就在这几日了,为父每年去都在忏悔,想来今年卿语应该能给曾祖带个好消息。” 这句话沉沉砸在季卿语的心口,看着父亲,全然像个陌生人,不只是陌生人,几乎是嗜血啖肉的野兽——过去不论是嫁人,还是献诗汲引,都尚且顾及文人颜面,懂得遮掩,懂得含蓄,知道廉耻,知道气节,可如今这般□□地把功名利禄摆上台面,只叫她觉得丑恶,季卿语闭上眼,觉得季家百年诗礼无颜。 可或许当年,祖父让父亲求取王氏时,便已经没了…… 诗文散落一地,季卿语跪在旁边,怔愣着垂着目光,第二日清晨薄阳出云时,整张脸都是白的,以至于脸上的那个指印分外清晰。 那纸破灯笼还跌在原地,草地青绿,到处都是熟悉的景象,可一切又是那么的陌生。 跪了一夜,直到第二日辰时,玉如才敢扶季卿语起来。 昨日季云安闹了一通,最后还是被玉如扶走的,她走过来扶季卿语,在她耳边说:“老爷已经出门了。” “母亲呢?” “还在祠堂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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