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卿语这才从地上起来,跪了一夜,突然起身不由得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只她心里想着母亲还跪着,便顾不上自己,连忙往祠堂去。 “母亲身子如何?” 这一夜过后,王氏仿佛苍老了十岁,季卿语也是如今才发现,母亲玉面芙蓉的脸上,早已长出皱纹,鬓角上的白丝一夜没打理,全都冒了出来。 王氏看着季卿语,抚在她脸上的手都不敢摸,看着心疼:“还痛不痛?” 季卿语摇头,扶母亲回了厢房,叫玉如拿来药酒,亲自替母亲擦药。 王氏靠在床榻上,上次擦药卿语要嫁给顾青时,想到这,王氏忽然觉得亏欠这个女儿最多,如今看着她一声不吭地替她擦药,眼底都是泪,都说不会喊苦的孩子不叫人疼,王氏自认偏爱卿言,看见卿语便忍不住想起那些苦痛,以至于现下看她越懂事,便越是愧疚。 “当年嫁给老爷,他虽对我不大喜爱,但亦是相敬如宾,当时多好啊,全然想不到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①,事到如今,我才信诗文里说的都是真的。” “那母亲还喜欢父亲吗?” 王氏不说话,目光远远地看在站在门外头的玉如:“你别怪她,她是我的丫头,只听我的话。” 季卿语在母亲这话里抬了头,微怔,片刻后觉得这样也好,既然不喜欢了,不如叫自己好受些。 王氏看她脸上的印子,知道她白,这指痕还不知何时能消,叫李妈妈拿了鸡蛋来,小心给她敷好:“用胭脂遮一遮再回去,莫让将军知道了,叫他起疑,没有哪个男子会喜欢不受父亲待见的女儿。” 季卿语轻轻应了声,把母亲哄睡,用胭脂把脸上的巴掌印遮掉才出门。 街道上难得安静,这个时辰,大抵是各家用晚膳的时候。 季卿语站在府门前,偶尔看到在饭馆围坐一圈的一家三口,言笑宴宴,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瞬的无家可归—— 便是这时,顾青来了,扶着她的手上马车,只她刚弯膝抬腿,却险些跌倒下来。 顾青有力的臂膀瞬间把她扶住了,抱上马车。 “腿怎么了?” 季卿语遮掩着:“……没什么,只是一时走神罢了。” 顾青根本不信,他是打仗出身,是不是伤到了,一目了然。 上了马车,顾青不顾季卿语的阻拦,把她的裤腿挽了上去,白嫩的膝头黑了一块,已经渗出血了,刺目得吓人,顾青黑了脸,声音里带着难得的严肃:“怎么弄的?” 季卿语怔然,全不知已经伤成了这样,她摇头低声,没想到却是带着哭腔:“不小心摔的……” 顾青看了她一眼,伸手去挽她另一只裤腿,季卿语却凑过来,趴在他胸前,在心口上低低说:“摔得好疼。”
第49章 岁月惊忧 一句好疼, 把顾青说得心尖发颤,看着人靠在怀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条腿上的伤口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他叹了一声, 只觉得不看也罢,想来也伤着了,不然以季卿语这副清清冷冷的性子,哪可能这般委屈,这人连长了水泡都还要下地走路, 翻过小山包去给人看病—— 顾青抱着人, 后知后觉,这还是季卿语第一次主动抱他,纯粹抱着, 那么小一只,只是把头埋在他怀里,便叫他不敢动,怕这人身上哪处还伤着, 也怕这人更委屈,便是在战场,被人用剑抵着喉颈,顾青都没这般紧张过——他自认不会安慰人, 想来想去,便知道一句不哭, 不大会说话,他感觉季卿语不大想抬头, 便用手给人拍了拍后背。 “还有哪里痛?” “……没了。” 顾青在她另一条腿膝盖往下的地方敲了敲:“也是用一条腿跌倒的?” 虽然没敲在伤处,但轻微的触碰,却让季卿语整条腿都麻了,大抵是真的伤得很重,可就是这时候,她忽然觉得一条腿摔倒很奇怪,闷闷地说了一句:“……那是瘸子。” “你要是只伤了一条腿,现在就是瘸子。” 季卿语嘴角一平,在告诉顾青自己两条腿都伤了和自己是一个瘸子之间选择了前者。 顾青脸色不大好看,说了句:“回个娘家都能摔成这样,以后别回去了。” 季卿语意外地没答,顾青的眼睛就眯了起来,想到这人前几日收到季家的帖子时,神采高兴的模样,还同他说:好久没有回家同母亲讲话了。 顾青当时说她可以经常回去,反正两家很近,他还记得季卿语当时小鹿一般明亮的眼神,然后柔声地说谢谢将军。 可单是两日光景,季卿语便不想回家了…… 马车骨碌碌碾过洒着金黄的长路,回到府里时,季卿语已经睡着了。 顾青轻手轻脚地把人抱下马车,一路上不少家丁瞧见了,连忙躲开头,只顾青抱着人,却不管旁人目光,脚步不快,也走得很稳,就怕把人给惊醒了。 原本不到半刻钟的路,今日足足走了一刻钟,顾青的臂膀坚实有力,便是上下石阶也叫人感觉不到,季卿语睡得安然,眉目间的皱痕渐渐散去。 刚进清鹭院,便看到镇玉和镇圭坐在院子廊下,似是镇玉陪镇圭在等二娘回来,又担心他还小,不知轻重,在院子里乱跑。 这会儿镇圭见二爹回来了,动作迅速地爬起来,只他还没长开,短手短腿,动作看着有些滑稽。他兴冲冲跑过来,想问二爹,二娘回来没有,快到跟前才发现,好似二爹怀里抱着的就是二娘,他立刻刹住步子,噔噔几步站稳—— 顾青看着这小人,感觉他最近又吃胖了,小声同他说:“去同阿奶说,二娘回来了,但太累了,今日便不去请安了。” 二土接到任务,又噔噔几步跑走。 镇玉原是站在廊下,可看将军神情严肃,不由得站了直,然后就听将军说:“去找些活血化瘀的伤药来。” 镇玉神色一凝,猜到什么,只顾青在,他不敢逾矩多问,听了任务就走。 顾青把人抱进卧房,轻手轻脚放在榻上,把枕头给她摆好,见季卿语睡熟了,才撩起她的裤腿——入目便是两侧白嫩膝头上的瘀伤,顾青面色越发不好,方才在马车上看得不真切,如今再看,一眼便知是跪伤。 从前镇玉和镇圭犯错,也被他罚过跪,可就是跪上一夜,镇玉那腿也不至于伤成季卿语这样,顾青拧着眉,细细把她的膝盖看过,又看还有没有旁的伤。 这人娇嫩的很,在榻上跪半个时辰都能把膝头跪红,抱她去洗,那便是哼哼唧唧地说走不了路,可便是这样,现下腿伤成这般,还装作无事发生地从季府里走出来…… 顾青看着季卿语的睡颜,想,这人平日嫌弃这,嫌弃那个,妥妥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可便是这般让人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的模样,性子却这般要强,受了委屈不愿叫人知道,受不了在旁人面前不体面,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兔子。 可又是这样一个要强的兔子,却在见到他时,忍不住说疼,顾青被她这性子磨得没了脾气,只想疼她。 瘀伤严重,顾青不敢轻易上手去揉,先打了热水来,把伤口简单清洗干净,又找来棉棒轻轻点点地给人上药。顾青一个平日听文官拍马屁,两句都嫌烦的人,这会儿一点一点给人上药,倒是没了二话,见季卿语皱眉,哄人似的帮她吹吹。 似乎是挺痛的,季卿语睡得不好,可因为几乎一夜不睡,昨夜又受了惊吓,今日忽然回到了一个安稳的地方,便再也忍不住全身的疲惫,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睡得不大好,疼得昏昏沉沉的,好容易睡着了,又开始稀里糊涂地做着梦—— 那似乎也是个夏季,院子里的玉兰花全开了,只不过种下他的主人没能再起身欣赏,所以开得格外寂寞,连往窗边舒展的姿态都显得那般落寞。 恬淡的香气沿着窗缝飘进来,轻轻勾动着病榻上面容枯槁的老人的情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青灰色的床幔随风轻摇着,如同老人的身体一般,脆弱飘渺。 咳过几次血,曾祖已经不再被允许下榻,只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便是身子不允许,心里还装着大山大河,所以他的诗文里常有壮观磅礴的秀丽景色,有豁达豪迈的风骨,他让季卿语读游记给他听,彷佛听过,便算是游历了。 “父亲给我取名为潜,许我表字渊泽,便是希望我像河海一样深邃广博,有容乃大,我自认对百姓、诸君教导宽容,颇有耐心,事事亲为,却遗憾未能把这份宽容,允一点到久阳身上……” 季卿语话声很轻,像是怕打扰他的思绪:“曾祖不过是对祖父望子成龙罢……” “年轻时常常这般想,我以诗闻名南梁,又是太子太师,自是有一番心高气傲,不希望我的孩子生得平凡,诗文做得好是必要的,品行得是名震一方的大家,还要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在学问上习有所得……我把好孩子的要求全安在他身上,希冀他成为一个比我还优秀的人,却从未想过会不会逼他太过……可事到如今,我夜梦难眠,恍恍惚惚间都是他在责问我,说我逼他走上歧路……” “曾祖寄希望于祖父,祖父又如何不想延续曾祖才名?只曾祖若愿意把这番心思同祖父袒露,想来祖父定能明白曾祖的良苦用心,解开心结……” 曾祖不置可否,又说道:“还是云安好,博闻强识,年纪轻轻便是两榜进士,更可贵的是能心系百姓,有这般青云之志的孩子,将来的南梁朝堂,应有他的一席之地,只望他不要急躁,徐徐图之,方得长远……” 季卿语听着曾祖对父亲的嘱托,想着每次父亲来见曾祖,都忍不住僵硬挺直的腰板:“……曾祖对着我能滔滔不绝地夸奖父亲,怎就不当面提点一两句?” 曾祖用轻哼一声答他。 季卿语便想,若是曾祖身体还好时,这声轻哼时,胡须定会被他吹得一翘一翘的。 “我这是鞭策他们,让他们不要骄傲自满、不思进取……” 季卿语连说了几句“是”,头都不抬:“又来了,又来了……” 曾祖又哼,怪声怪气地扯开话题:“继续念,继续念,念到嵩山了……” 季卿语摇摇头,继续给曾祖念,心里却清楚曾祖的要强,这些话只说给她一人听,都怪声怪气,又怎能淡然地说给父亲和祖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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