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土摇摇头,还记得和二娘的橘子约定:“没有!二土有认真保守秘密!” 话音刚落,外头进来了一个身影,遮了半边天光:“你俩又密谋什么呢?” 二土连忙在自己嘴上比了个叉,含含糊糊的:“二土什么也没说!” 季卿语看过去,见顾青刚好解下斗笠和蓑衣,上头滑下来好多雪:“将军出门了?” “嗯,出去了一趟。” 季卿语上前接过斗笠,蓑衣他不让,递给了丫鬟们,季卿语就看顾青的衣裳和鞋子都湿了,连忙叫菱书去备热水:“大雪天,将军是去了远地吗?鞋子全湿了。” “是挺远的,翻了两座山。” 季卿语靠近,鼻尖微动,空气里的甜味少了,转而在顾青身上闻到了灰烬的味道,抬眸:“……将军烧纸去了?” “快过年了嘛。” 季卿语在这句话里听到了些许暗示——她知道顾青应该猜到了她的试探,也知道她昨日出门找霍良去了,他或许不是不想告诉她,而是还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告诉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罢…… “快歇着,先洗个热水澡,省得冻出病来,今日年三十了,年开头就病着,只怕新一年都不吉利。”季卿语碎碎念着,让顾青把湿衣裳换下来,催他洗澡。 顾青洗澡,季卿语就在外头给他拾掇衣裳,捏起他湿漉漉的靴子看了好几眼,絮絮叨叨的:“将军怎么也不知道换双鹿皮靴子?这布皮靴子哪里抗得住冻……” 顾青在里头泡澡,热气从脚底丝丝地往头上冒,整个人泡得很舒服,听到季卿语这话,忽然想起当初阿奶和舅娘说过的那些——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没吃过苦,不晓得疼人,怕是嘘寒问暖都不会。 不过这些话在季卿语进门就没说过了,毕竟她那个模样气质,不会嘘寒问暖就不会吧,看着也不像会的。顾青也没想过季卿语会是体贴的类型,温柔是温柔,但却是清冷冷挂在天上的温柔,愿意让人看一看已经算是好脾气了。 是以顾青不曾想,能从季卿语嘴里听到这些家常话,仿佛他们不过是小门小户过日子的普通人,日子恬淡如水,没有那些弯弯绕绕,一眼就能看到老,岁月很慢,光阴清浅。 “翻山淋雪的,舍不得穿好靴子。” “话可不是这般,东西哪有人金贵?”季卿语不大同意。 顾青被她这话说得熨帖,觉得她这几日乖巧得厉害,日日在他心头上撒糖,他这般想着,就从屏风后头探腰伸手过来,湿漉漉的一双手搂住季卿语的纤腰:“谁金贵?” 不只是语气,面上都带着笑。 季卿语想他怕是泡得热昏了头,这处只有他们两个,除了他还能有谁? “当然是将军金贵。” 顾青觉得新鲜,毕竟这人从来都只会说他糙。 “我金贵什么,糙汉一个。”顾青乐得很,把身子泡暖了,就赤条条地从水里出来,稀里哗啦地流了一地的水,季卿语给他准备了帕子和衣裳,“将军每次都不擦。” “怎么?滴你身上了?” 季卿语面上一臊:“……谁知道呢?” “刚说我金贵,现在又嫌我,你滴我身上的还少吗?” 季卿语面上彻底红了,踮起脚捂住顾青的嘴:“将军莫说这样的话。” 顾青顺势在她白白嫩嫩的手心上啃了一口:“实话还不给人说。” 这一日便是年底了,晚膳时,各家鞭炮一点,领到的新对联一挂,便是体面的年了。案台上放着各种鸡鸭鱼肉,丸子点心,还有干果饴糖,热热闹闹得不像话。小姑娘们换上了新头绳,男孩子们得到了新玩具,晚膳之前在院子闲聊的功夫不时能听到清越的笑音,明明没看到人,但却也会跟着勾起嘴角。 家里没有老人,身份最大的便是季卿语和顾青。 镇玉带着镇圭来磕头,说了好些吉利话,祝他们身体健康,和和美美。 季卿语拿出早准备好的红包给他们,菱书和菱角跟着在后头拜年,顾青也给了红包。 年夜饭过后,季卿语在院子里消食,一回头的功夫,看镇圭坐在门槛上,拿着红包上下摇,皱着眉,一脸为难地同顾青说些什么。 然后季卿语就看到镇圭把红包放进顾青手里,顾青一脸勉强地接过,继而掏出六个铜板,放进镇圭的小手心里,于是,二土顿时喜笑颜开,拿着铜板高高兴兴地跑了,从她面前路过时,还让她听到了声音里的雀跃,说是让哥哥带他去买糖人吃。 季卿语:“……” “将军怎么能骗小孩子呢?” 夜里守岁的时候,季卿语站在顾青身边看他练字,自从那回季卿语同他说,跟他没话说后,顾青忽然开始练字了,偶尔还会从书架上翻季卿语的书来看,见镇玉来问她问题,还总把人拦下,叫镇圭问自己,然后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一通乱扯。 顾青淡淡笑着,略凶的面相柔和了许多,他抬了一下眸,又收回去:“我骗谁?” “当然是镇圭。”季卿语觉得顾青不厚道,“将军欺小孩子不懂金叶子是什么,拿铜板骗他。” 顾青笑得更开了些:“我帮他存起来,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花钱?你给他金叶子,他也是当铜板花,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季卿语摇摇头,心想着下次还是给镇圭发铜板吧,听到动静,就知道是镇圭回来了,从窗口望出,就见镇玉带着镇圭玩烟花,看来不止买了糖人,她想起什么:“将军不打算让镇玉念书吗?他还挺有天分的。” 顾青顿笔思忖:“先前同他说过了,他说会考虑,只是后来又出了河道决堤的事,就耽搁了,等回了宜州,我再问问他。” “镇圭也到了该上私塾的年纪,这个年纪,刚好是启蒙的时候。” 顾青一一点头,笑说:“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怎么真跟亲娘似的?” 季卿语脸颊微热,嘀嘀咕咕的:“我不是亲娘,倒是觉得将军是亲爹。” “我当初把他们买回来,没想当爹这事,那时我才几岁?” 季卿语点头,悠悠哉哉的,像是无心:“那现在呢?” 顾青一愣,转念一想便知季卿语想问什么——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孩子,为何不喜欢孩子……顾青微垂眼睫,默声写字,心想季卿语真的很喜欢小孩,不过迷路而已,都不舍得把镇圭放下来,抱着人到半夜,明明自己怕得不行,却还在哄二土不要怕,手都抖成那般了……这还是只是镇圭,顾青不敢想,若她真是做了娘亲,该有多喜欢自己的孩子。 可季卿语喜欢,他又如何会不喜欢?只他真的能当好一个父亲吗? 顾青心里空落落的,当年拒绝五皇子的是他,情愿被贬的也是他,可回到宜州之后,他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安宁,陈年旧梦看似完成,可回头再看,却又来路空空。 外头的鞭炮声忽然响了,声音震天,明亮的火光透过窗纸,在屋里都能看清外头的喜悦。鞭炮声中,有镇圭的惊呼雀跃,也有其他人的欢呼,年味一下子汹涌而来,是热烈得让人接不住的喜庆。 久住深宅大院的季卿语没听过这么热闹的鞭炮声,吓了吓忍不住往顾青怀里靠,顾青就帮她捂住耳朵。 “要不要去外头看看?” 季卿语看顾青的嘴型猜他说什么,点了头,就这么被顾青捂着耳朵,挪去了外头。 鞭炮声盈耳热烈,季卿语被吓得眼睛乱眨,仓促抬头间,好像看到顾青在同她说什么,她听不到也看不真切,拿眼睛问他。 顾青便笑了,掌心夹着她的脸,搓圆她的嘴巴,在烟花漫漫中亲了她一口,继而附耳在她旁边:“新年快乐。” 翌日,季卿语醒得很晚,毕竟昨夜守岁了,季卿语这么想着,忽然觉得不好,自己怎么变得这么会找借口了,心里一阵心虚,又想着不好不好,往后回了家,怕是都不能起来给阿奶请安了,她叹着气,抚了抚自己的鬓发,心觉被顾青养了一身懒性子。 只她从里屋出来,忽然看到案台上放着一块条案,是新摆上去的,昨日没有。季卿语走近,就看到上头写着:慈母黎慧之墓。 “这是我娘。”顾青不知从哪来的,用香盒里摸出几支香,用蜡烛烧燃。 季卿语哑然:“……那,爹呢?” “……在另一个地方。” 季卿语给顾母上了三柱香,拜了拜,同顾青去了那需要翻两座小山的地方。 顾青背着季卿语走了大半天,在中午前停在那个没有名字的坟前,季卿语看着面前如荒坟一般的小土包,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她轻声问:“……这便是阿爹?” 谁知,顾青却说:“……或许是吧。” 季卿语沉默了。 就如村大夫说的那般,顾青十三四岁的时候,丢过一回。 顾青还记得那日是上山打猎去的,最近村里子来了一头灰狼,经常破环庄稼地不说,还闯进村民的家里吃鸡鸭犬,甚至撞坏了好多猪圈。顾青见阿奶唉声叹气地担心那灰狼哪天会不会来家里,便同村里的猎户借了弓箭,上山搜寻,只他搜寻许久,才在离了村子老远的地方发现狼的踪迹。 顾青看天色尚早,便没着急,来都来了,也不好白跑一趟,只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十三四岁的年纪全然没想到这头为祸乡里的黑狼竟然这么凶,明明身上已经连中四箭,却还没有认命倒下,而是奋力一搏,凶狠的眼睛里冒着凶光向他扑来—— 顾青挣扎不过,身形气力更是不敌,被灰狼这么一扑,直接摔下了山崖! 等顾青再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农户家里,意识回笼,浑身的剧痛也回笼,顾青勉强撑起身子一点,可不到须臾,便又重新倒下了。 他动静不小,叫屋子里的其他人注意到了,于是就听那人嚷了一声:“爹,他醒了!” 稍显年迈的男人应声而来,背着光,黑乎乎的一团出现在他眼底,温热的手似乎碰了他的,顾青反应了一会儿,才知这人是在给他诊脉。 “还是得养着,伤太重了,十天半个月不一定能下床。” 顾青听不大清楚,昏昏沉沉地重新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夜里了,能下床,已是第四天下午。 父子俩在厨房里做饭呢,看到顾青进来还挺惊讶,年纪小的那个:“你怎么下床了!” “哟,身子骨不错!” 顾青一脸苍白,看着他们两个,拧着眉:“你们是外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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