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少时便风姿出众,性情高洁,引京都无数少女竞折腰,经此一役却再也没有人对他示好。 别说门庭冷落,他成了整个京都的笑柄。 这也是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娶妻的原因。 上了船,文溪夫人远远就看到了伫立船头的那道颀长身形,忙刹住步子,屏息垂头,不敢乱看:“臣妇周氏,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行了一个大礼。 月色清冷,斜斜洒照在船头的甲板上,青年身量修长,挡住了身后朦胧的烛火,一张白玉似的面孔上光影摇曳,瞧不真切。 四周清净无声,远处百姓的追逐嬉戏声却若有似无地传来,显得更加清晰。 文溪夫人更加不敢抬头。 虽然年少时的皇帝与她相熟,待她谦恭有礼,处处周全,可如今这个人似乎并没有她记忆里的影子,好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起来吧。”半晌,李玄胤道。 文溪夫人这才起身,垂着头站在那边。 “夫人不必拘束,你与朕本是旧识,更是朕的恩人,何必如此见外?”皇帝的声音深沉而平和,“朕打算封你儿子为关内侯,享食邑百户。” “臣妇不敢。”文溪夫人跪下,“臣妇之子庸碌,万万担不起这样的荣宠。” 刘全伺候皇帝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脾性,见他漠然不语,忙上前搀起文溪夫人,劝道:“这是陛下心意,夫人就不要推辞了。圣口御言,怎可收回啊?” 文溪夫人这才接受,只是仍有些惶恐。 舒梵在桥边站了许久,终是上了船。 她有皇帝御赐的令牌,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刘全前脚刚送走文溪夫人就瞧见了她,笑着甩了甩拂尘:“稀客啊。” 舒梵被他调侃地不太自在,但想起来意,没有跟他多费唇舌。 当务之急还是劝皇帝先行离开这儿,以防不测。 其实那日江照离开后她就紧急联系了师父费远,只是费远向来行踪不定,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影。 而漕帮下面的几个分舵一大半势力都掌握在江照手里,她根本没有权利调动人手,不由忧心如焚。 她才不信江照的鬼话。 李玄胤一死,她的儿子别说能不能登上帝位,就算能上去,多半也是江照的傀儡。而且藩王环伺,南楚、南宋、柔然诸国虎视眈眈,到时候天下大乱,可不是她能担待得起的。 早在两年前,费远就不赞成江照的某些行事准则,如今天下太平,倾朝无望,漕帮内部也是诸多分歧,唯有江照一直主张推翻瑨朝。 舒梵与他摩擦不断,向来各自为政。 “陛下。”这些念头在心里也不过转瞬即逝,舒梵低垂眼帘,上前行礼。 李玄胤瞧了她一眼,声音清冷:“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自然是极好听的,只是,舒梵心里有鬼,总觉得他漆沉平静的眸底蕴含深意。 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询问,倒像是质问。 舒梵一颗心跳得格外快,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分明是料峭冬夜,她却觉得闷窒难耐,捂了一身的冷汗。 她正口干舌燥、不知道要如何辩解,忽的四周有无数火把次第亮起,很快,岸边便烛火通明,将这几处龙船团团包围。定睛一看,手持火把的有几十人之多,皆黑布蒙面,遮得密不透风。 “护驾,护驾——”刘全焦急破音的呼喊声已经传来。 船上船下十几个便衣迅速聚拢起来。 很快,四周边乱做一团,兵器金铁交接、近身肉搏的筋骨断裂之声混做一团,嘈嘈切切如击鼓急鸣。 江面上河水滔滔,不知何时起了大风,扫着落叶朝湍急之处奔涌。 虽然宿卫的都是训练有素的金吾卫,但刺客实在太多,渐渐的便有寡不敌众之嫌。 刘全上上下下来回奔跑报信,额头惧是冷汗:“陛下,圣躬要紧,不如先行撤退。” 皇帝淡淡:“这帮反贼是冲着朕来的,朕若动,他们必然也会跟着有所行动。此处尚且还能维持局面,若是到了长街上,人潮纷乱,岂不是更加危险?” 刘全一听,更是冷汗涔涔:“是,陛下说得是。可是,这……这样下去……” “慌什么?朕早令中郎将带兵策应,以防不测。你看,人来了。” 刘全微怔,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身铁甲的萧凛已带人将这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舒梵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江照和他带来的人马已经是困兽犹斗。 “你是主事的人?”李玄胤的面孔在寒夜中格外明亮,削薄的唇微微开合,掷地有声,“放下兵器,朕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江照都笑了,虽是隔着遥遥江面而望,他眼中的寒意仍如刀刃般令人心惊。 手中长剑直指皇帝方向,并无惧色。 “狗皇帝,你杀我全家三百六十九口,妄想我束手就擒?痴人说梦!” 李玄胤懒得再说,吩咐左右:“就地正法,别留一个活口。” “口”字还未落地,他面色微变,鲜血从嘴角溢出。 只消片刻,面白如纸。 刘全脸色大变:“陛下——” “朕没事。”皇帝抬手擦去唇角血迹,镇定道,“去找刘太医。” 刘全急忙奔入船舱。 “你不好奇自己为什么会中毒吗?”江照冷笑,目光不经意扫过他身旁蜷缩在角落里抱着头的舒梵。 感觉四周莫名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自己身上,舒梵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已经吓呆了,过了会儿才又惊又怒恨不得撕了江照。 怪不得他刺杀前还要过来通知自己,原来一早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在重重护卫中刺杀成功,早就另置毒计,他早就料定她不会助他去杀李玄胤。只是不知,他将毒药藏在她身上何处?为何一个照面就能催发出来? 李玄胤冰冷的目光更让她感觉如坠冰窟,好似头顶悬了一把铡刀,随时都要落下。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神色如此阴狠,寒气森森,让人不寒而栗。 哪怕是昔年在夺嫡之战中胜出,将一批又一批反对他的文臣尽皆处死,他也没有露出过这种神情。 刘太医奔出来喂给皇帝一颗解毒丸暂时压住了毒势,李玄胤仍是面色青白,只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好似淬了冰,凛冽不可直视。 “陛下……” 刘全关切的话还未出口,却见他忽的笑了一下,俊美的面容倏然阴沉下来:“即刻动手,把这帮反贼就地正法。” “朕倒要看看,是朕先毒发,还是这帮反贼先死绝!”
第7章 养崽 舒梵在屋外等了半晌,见刘全弓着身出来,忙上前见礼:“公公。” 刘全道:“毒是逼出来了,陛下性命无忧,但余毒未清,恐要将养几日,你快进去吧。” 舒梵连忙称是,屏息走入屋内。 李玄胤披散着发丝盘膝坐在塌上,身上只着一件白色里衣,许是方才为了运动发汗,额头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闭着眼,双手虚搭在膝上,容色仍是苍白。 舒梵不知道他对方才的情景猜到了几分,对她和江照、漕帮的关系得知几成,心里不安,更不敢主动开口,垂着头缩在那边跟只小鹌鹑一样没有吭声。 想着他往常毒辣狠厉的手段,她脸色惨白灰败,牙齿一直打颤。 窗外月色惨淡,湍急的江水也随着刚才一场干戈逐渐平息。 四周没有人声,连鸟雀之声也未听见,安静到有些诡异。 等了不知有多久也不见皇帝开口,舒梵深吸一口气,才大着胆子抬头望去。 烛火之下,李玄胤神色平静,身形挺拔,除了唇色略有苍白外并不像虚弱之人。 等了许久不见他开口责难,舒梵心里更加不安,忍不住道:“臣女罪该万死。” “你何罪之有?”他的语气有些懒怠,听不出情绪。 “臣女不知师兄有反叛之心,中了他的奸计,以累陛下中毒,实在是罪该万死。”她屈膝跪倒塌边,双手合十行了个大礼。 李玄胤这才睁开双目,觑了她一眼:“你说你不知?” 舒梵连忙找出准备好的说辞,一鼓作气说出来:“他虽是我师兄,我们二人关系并不亲密,平日往来不多。前几日他忽然夜闯我府上,说要行谋逆之事,因我与他不熟,不知他此话是真是假,又担心陛下出事,这才今日过来。只是,我没想到他是诓我的,竟利用我身上的香膏来下毒……” 听着最像真话的假话便是真假参半,除了她说自己不知道江照早有谋反之心,其他都是真的。 她确实不赞成江照谋逆之事。 “既是用香膏下毒,怎么你没事?”皇帝意兴阑珊道。 这让舒梵有种他在看自己演戏的错觉。 踯躅会儿,她还是小声解释:“我也不知,许是有别的相克之物吧,我身上的熏香单用无毒。陛下近日可有受伤?可曾用过其他药物?” 李玄胤皱眉沉吟了会儿,解开寝衣上的系带,只见锁骨往下的地方有一道细小的伤口,倒像是划伤,如今已经半愈合结痂了。 舒梵没想到他会乍然宽衣,忙不迭移开目光,耳尖微微发红。 可眼角的余光还是不可避免地瞥到。 李玄胤少时习武,长于马背,更随成王在漠北一带宿卫过几年,虽裹着衣衫时瞧着高挑清瘦,实则宽肩窄腰,身材极为精悍,脱了衣衫肌肉线条恰到好处。 是真正纤长有型又不显得羸弱的身形,修长高大,比例优越。 其实之前那次她早忘了,那时候她身中媚药,神志不清,事后又觉得他乘人之危,自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只因他是天子,她万事忍耐罢了。 如今这样近距离地看才发现,其实他也是风度潇潇、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除了不怎么笑,有时戾气逼人、一双凤目寒彻人心外。 片刻的心神摇曳,皇帝冷然的目光已经徐徐扫到她脸上。 舒梵连忙收起心神,见案几上放置着药膏,忙跪到塌边拿拨子去刮药膏:“臣女替陛下上药吧,这解毒膏得每日换过才好。” 又悄悄抬头,见他没有阻拦,这才伏低了将药膏慢慢涂抹到伤处,细心地摊开。 李玄胤只觉得鼻息间钻入一股淡淡的幽香,萦绕不散,虽不算浓郁却极是撩人,好似有一只猫爪子在心尖上搔动。 他不觉瞥了她一眼。 女孩秀眉低垂,认真地替他上着药,侧脸轮廓线条柔美而流畅,极是楚楚。 皇帝身上的余毒恐怕要好几日才会清除,为了方便她调药清毒,刘全便寻了个由头,给她在御前找了个女官的差事,平日负责约束管制宫人、替皇帝安排日常寝居之事,活儿倒也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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