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华笑了声,毫不在意地扫他们一眼,径直走进垂花门里,听着又一道铜锁落下的声音,她迈进正厅。 何夫人和何父一左一右地坐在堂前的主位上,左、右两侧各站立着几名魁梧的家丁面容冷硬地紧盯着她。 鹤华垂眸望着那明明只有数步的距离,此刻却觉得那是她与堂前的夫妻之间,也许一辈子也不可逾越的鸿沟。 两方像是无声的对峙。 缄默少顷,何父将手中茶盏放下,重重叹了口气,沉声道:“你既已来,便是知晓何事,我也就不再多说了。大理寺少卿夫人的名头配你……也算是个良配了。” 鹤华抬眼看去,他二人向来水火不容,难得这样平静的坐在一起。 真是稀奇。 话音落下,鹤华不接话,厅内又陷入尴尬的沉默,气氛渐渐变得压抑。 何父难耐地动了动肩,说道:“那卫旭也算是为父看着长大的,是你大哥的同窗,学识、相貌俱是上乘。” 他侧过头,似不愿正面鹤华,用眼尾扫她一眼,朗声道:“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段时间就在府中呆着,学学内宅的规矩,上孝婆母,下养子嗣,把你这……性子改改,安心待嫁便是。” “我不想嫁。” 何父一愣,皱紧了眉头正想开口,何夫人按住他的衣袖,轻声劝道:“你……你年纪也不小了,寻常女子二十有余都是几个孩子的娘了,别犯小孩子脾气。” “我说了,我不想嫁。”鹤华一顿,“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同他在一起很久了。” 何夫人怔然,肃然道:“这……你……” “什么‘这这、你你’的!你一介良家女子,竟敢与外男私相授受,学得跟青楼楚馆的、的……真是羞见先人!”何父猛地一拍桌子,满脸怒容的指着鹤华骂道。 鹤华噗嗤一笑,“你一个养外室的,跟我谈什么礼义廉耻?” 何父一愣,瞬间气得脖子涨红站起身来。 “行了!”何夫人呵斥住何父,她讥笑一声,看着何父羞愤的脸嘲讽道:“孩子也没说错,可不就是上梁不正么。” 又转过头朝鹤华颌首道:“那个男的是谁?” 何父听见也一同转过身瞪着她,“说话!” “宫里的。” 何父怒气一滞,试探地问道:“侍卫?太医?还是那位?” “太监。” 话音刚落,那二人竟是连发怒都忘了,像是没听懂般,微张着嘴愣愣地望着她。 真好玩。 鹤华的低笑声像是唤醒了他们。 何父“腾”地站起来,破口大骂道:“你!你简直是不知廉耻!” “好孩子,你听话,你就听娘说一回,这不成的啊。”何母忍着怒气,劝解道。 “为什么?”鹤华立在原地,微微歪头看着这貌合神离的夫妻二人,同仇敌忾般瞪着她。 “为什么!你还有脸问为什么!”何父怒吼着冲过来,高高扬起了手掌。 还不得落下,就被鹤华捏住手腕,何父吃痛地大喊:“反了!你真的是!没规矩的狗东西!” 眼见何父双手用力,竟是从鹤华手里半点挣脱不得,何夫人皱眉训斥道:“你这委实也太不像话了!” 鹤华闻言一松手,何父摔了个仰天,何夫人冷冷瞥他一眼,身后的家丁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 何夫人盯着鹤华,眉头紧蹙,沉声道:“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他好歹是你亲生父亲。” “我问,为什么?”鹤华轻笑道。 “诶……你说哪怕是个纨绔子弟呢,你偏偏……”何夫人叹了口,念叨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何父打断。 坐上椅子的何父喘着粗气,将桌子拍的“嘭嘭”作响,怒吼道:“因他是个太监!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我不在乎。” 何父猛地抄起茶盏砸向鹤华,她没躲,白玉的额角瞬间泛起红肿。 茶杯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整个大厅霎时寂静无声。 何父呼吸一窒,他没想到她会不躲,以她的身手不会躲不过去的。 “啊———”何夫人见血迹从鹤华额角碎发中缓缓流下,直直的滑过鼻梁,将整张脸一分为二,看起来格外惊悚,她捂着嘴发出了一声尖叫。 “我不在乎的事情,你们为什么这么在意,我不明白。”鹤华毫不在意地将眼皮上的血迹抹开,艳红衬着雪白的肌肤。 “在意?这是有悖天理!你丢不丢人的?我们就是这么教你的?”何父沉声道。 “……” “算、算了吧,趁这会知道的人不多,断了吧。” “……” “你便不为着别的,也为了何家的名誉想想!传出去,外人不止会耻笑你,连带你大哥二姐、我们!都成了别人家茶余饭后的笑料!一个贵女,魏国公府的嫡女!自甘堕落找了个……找了个阉狗!” “我不要。”鹤华敛了笑,轻声地说道:“你们都在说要我为了你们着想。” “你们呢?你们打着我的名号纳采问名,问过我的意思么,为了我想过么?” “我们、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啊!还能害了你不成。”何父开口道,后半句却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越来越低。 听到何父说到“亲生父母”时,鹤华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他这才发现,这个女儿不笑的时候竟是这般……令人心底发寒的感觉,好像鼻尖都萦绕起了血腥气,一股肃杀之意。 “你们都这么想的?”鹤华扭过头,扯了个笑,挨个看过去。 “我们……”何夫人开口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可是我与你们不亲。”鹤华叹了口气,低下头拨弄起新换的刀穗,“我从小养在外,这是我第一次跟你们说这么多话。” “那是没法子的事情啊,你那会病的快不行了,不把你送出去,你怎么办呢!”何夫人急急起身解释道:“哪个做母亲的愿意自己的儿女漂泊在外的,那不都是不得已吗?” 说着拉过鹤华的手嘤嘤哭着。 “后来呢?” 哭声一顿,何夫人茫然的看着面前陌生的女儿。 “十五年,一封信,半句话。你都没有带给我。”鹤华瞧见何夫人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中,夹着几缕白发。 顿了顿,说道:“我可以不怪你,你们也别要求我吧。” “不是……我……我是……”何母紧紧抓着鹤华的手,甚至掐入了肉中也浑然不觉。 她是什么呢……她记得怀胎十月也是满心欢喜等着这个孩子落地的,虽然不是预想中的男婴,却也是个白嫩可人的女婴,都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能不疼吗? 她也疼她的,怀孕时做的小衣服不合适,她没日没夜地重新做。 第一次见她睁眼,可真漂亮啊,跟金童子似的,乌黑的眼睛圆溜溜的盯着她,她亲一口,便笑一声。 可是……生下来太弱了些,还没百日就大病一场,她哭得几乎双眼不能再视物。 怕婆母不尽心,怕丫头不细心,她日日夜夜地守着。有空就去拜佛求医,那么一点小的人啊,喝的药比奶水还多了。 只能送走了。 送走没多久她大病一场,迷迷糊糊间竟是记不清这个女儿的样貌了。 病愈后,她操心夫君的衣食住行,孝顺公婆,教养儿女,独自一人操持着偌大的国公府。 儿子外边关驻守,战场刀剑无眼,每次有点风吹草动她就吓的整夜睡不踏实。 女儿大了又送进宫去,宫里魑魅魍魉成行,她那个女儿又是个懒散性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留住君恩。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直至有一天,她坐在窗前摆弄着新绣的芙蓉鲤鱼图,这幅还没绣完呢,就听见管家急急忙忙地拿了封信来。 手一抖,针尖刺入指腹。 “你去回信,让她回来吧,安排车马和护卫去接着。” 她将手指凑近了看看,微疼,有点小血珠,不打紧。 又道:“年后吧,等年后再让她回吧。” 鹤华看着她茫然而凄凉的眼睛说道:“算了吧。” “你们都算了吧。” “婚约趁着还没纳吉退了吧,免得到时候闹得两家难堪。” 何父看着低头垂泪的发妻和一脸无所谓的鹤华,突然有种深切的疲惫感,他前半生笼罩在父亲的阴影里,甚至没有姓名,任何人提及他都是一句。 “谁啊?哦,何忠义的儿子嘛。” “他啊,何将军的儿子嘛。” “嗨,那不是魏国公的儿子嘛。” 他原以为父亲死后,自己就解脱了,没成想又变成了何啸的父亲。 也不是没有争取过,只不过从何啸十岁那年轻易地挑飞自己手中长剑的时候,他就知道天赋这个东西,他得认。 他不想当谁的儿子,也不想当谁的父亲,要不是这个疯婆子去寻他,他今日本就不想来的。 何父从进门起心口堵着的气落了下去,往椅子里一摔,像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一样坐着。 “可你、你不能……”何夫人泪水涟涟地哀切声道:“那你以后怎么办啊?一个太监他哪儿护得住你。” “你们知道皇帝要除掉何家吗?” 鹤华声音不大,却像是落了个惊雷,何父瞬间坐直了起来,惊慌失措地看向众人。 还好,今日是打算强留住鹤华的,听说她会点武功,当下守着的都是签了死契的家丁。 何父一口气还未落下,就听见何夫人轻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何父瞪大了眼睛,大惊失色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何夫人盯着鹤华略有些惊诧的表情,神情低落,轻言细语道:“十几年前吧。” 先帝因梦,赏赐了不少丫鬟婆子来伺候她,所有人都羡慕她一时风头正盛,后来月份大了,频频起夜,才无意间发现有个御赐的丫鬟鬼鬼祟祟地跟另一个伺候她的婆子嘀咕着。 隔得太远,天又黑,她隔着廊桥下意识地喊了声:“干什么的!” “夫人?!夫人您怎么起了?”那婆子腆着笑躬身跑过来扶住她。 何夫人狐疑地在婆子脸上扫了圈,“你刚刚跟那个丫头说什么?” “嗨。”婆子讨好着笑笑,“那混丫头仗着御赐的身份每每偷懒耍滑,您说说这丫头,给主人家做活还敢不尽心。可我这老婆子不敢当众点她,这不,寻个没人地儿敲打敲打,陛下是送她来伺候您的,可不是让她享清福来的。” “嗯……”何夫人被她搀扶着回了房。 当时她也没放在心上,这婆子跟她有些年头了,也算是使唤惯了的,这事也就翻篇了。 直到鹤华出生后,小病不断、大病不停,一个江湖游医诊脉后,沉吟片刻,摇摇头说道:“像是……母体羸弱,似有天生不足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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