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皇实在未料到,外敌当前,边地百姓生死存亡之际,皇室诸人仍一心内斗。 皇都的刺客来时,若非顾王叔恰好遇上出手相助,只怕父皇凶多吉少。 说来讽刺,齐梁对立百年,效忠北梁的顾王叔尚且知道齐心退敌,仗义援手,而他的那些叔伯,眼中却依旧只有一张冷冰冰的龙椅。 国守不住,何谈帝位。一国之君,怎可向羯族卑躬屈膝,忍辱媾和? 父皇长顾王叔七岁,二人同在军营中,惺惺相惜,渐成莫逆之交。 到了对羯族的最后一战,父皇在刀林剑雨身先士卒,华夏军民士气大振。 那一仗打了三天两夜,又是顾王叔,拼力在羯族的箭矢下保下了父皇性命。 无关乎彼此立场,生死相托。 羯族战败退兵后,一时间父皇的声望在北齐达到顶峰。 可更大的危机旋踵而来。 未有喘息,父皇率将士在前线浴血拼杀得胜,安居京城的皇室权贵却趁势发难,构陷父皇勾结顾家,意欲谋反。 他们有备而来,一应“罪证”俱全,满城风雨。 皇祖父召父皇回京问罪,对此事已然信了五六分。 父皇没有坐以待毙,调用在皇都的所有人马,挟击退羯族之余威,孤注一掷在京城起事。 厮杀三日,最终夺下了大齐帝位。 可顾氏一门作为北梁臣子,却被判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皆斩,只有王叔逃出生天。 父皇尚立足未稳,闻听消息,派了身边半数精锐奔赴千里,终于在齐梁交界之处,救下了被一路追杀、身负重伤的王叔,将他带回了大齐皇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对叶瑾舒谈起这段往事,萧询略去了皇室操戈,心中亦不免随旧事怅然。 父皇对他提起过战场上的王叔,少年将军,鲜衣怒马,那是何等的骄傲飞扬,意气风发。 可他真正第一次见到王叔时,他卧床养伤,面色苍白,眸中全无半点生气。 至亲含冤而亡,独一人留存于世间。换作是他,亦实在难以振作精神。 他还记得,自己奉父皇之命照看王叔多时,王叔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有个小侄女儿,只比你小上几岁。” “她……没有等到我回家,会不会怨我?” 话语间的忧愁,浓重得化不开。 顾王叔在豫王府住了三年,丧亲之痛尚未平复,羯族再度兴兵来犯。 以游牧为生的民族,离不开对华夏的劫掠。 大齐内忧外患,朝中父皇信任的可用之将,无一人能够派去抵御羯族,独当一面。诸王虎视眈眈,野心仍在,联合所属朝臣对父皇施压,意欲父皇御驾亲征。 父皇腹背受敌,危难时刻,是顾王叔主动请缨。 定下出征的主帅李健守成有余,克敌不足。王叔愿意前往,解了父皇燃眉之急。 王叔在边关对羯族的第一战,率了父皇拨给他的一千骁骑,长途奔袭深入大漠千里,直捣羯族王帐,斩敌三千零七十二人,俘虏羯族右相国,在军中打响了威望。捷报传回皇都时,所有对父皇的流言与攻讦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此后李帅受父皇密令,大胆放权给王叔。王叔领兵七战七捷,长期驻守在边关。有王叔在外,父皇得以腾出手来,肃清内乱。 王叔在边关鲜有败绩,军功累累,被齐梁百姓奉若神明。父皇对他已是赏无可赏,为王叔修建顾氏宗祠后,在民心所向中,破例加封王叔为大齐第四位异姓王。“靖平”二字,是父皇亲自拟下。 王叔在边关八年,羯族败退数百里,漠南再无羯族王帐。 凯旋之时,父皇亲率文武百官相迎。 当问及王叔还有何所求时,王叔只道,想为自己的小侄女求一份荣耀。 于是父皇赐下郡主之爵,诏命礼部拟来几十个封号,供王叔择选。 甚至于,郡主之位并非追封,而是父皇实打实的封赐,只为圆王叔一个心愿。 晚风吹拂,迎着天边落日余晖,叶瑾舒忽而想起靖平王府中那一处华贵的院落。 她所有话语,最后只余极低一声叹息。 萧询未传步辇,二人一同回了长庆宫中。 …… 宁静的午后,高进代帝王来长庆宫送赏赐时,容妃娘娘正把玩着手里的一柄木弹弓。 他行了礼,瞧见前日送来的一对夜明珠,三斛南海珍珠,还有那柄黄杨木嵌玉的莲花如意都还搁在一旁八仙桌上。 他赔了笑,呈上今日陛下给长庆宫的赐礼礼单,皆是丝路上的外邦贡品,新奇且贵重,库房里难得一见。 容妃娘娘面上却未有多少欢喜神色,依着礼数谢了恩,随手抓了几枚珍珠给他作赏。 高进受宠若惊,推辞一番才受了赏,一五一十回到朝宸宫复命。 萧询合上手中书案,这几日瑜安皆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 不知是因为当真想去元宵灯会,还是年节思乡。 他发觉自己渐被她牵动思绪,许是近来政务清闲,倒引得他为这些俗务烦恼。 罢了罢了,由她去罢。 到了晚间,嬷嬷传来帝王吩咐,请容妃娘娘入朝宸宫侍寝。 叶瑾舒早有所料,无可无不可。 沐浴完,因是天冷,便披了件外裳,在寝殿中等着萧询。 “陛下万福。” 她曲膝行礼,被萧询抱去榻间。 丝制的寝衣褪开,帷幔由君主挥下。 …… 美人如玉的面庞染上三分情欲,摄人心魄。 身下人照例乖巧,一派顺从之意。 萧询吻上她的唇,美人轻启唇畔回应。 虽则恭顺,却不是他完全想要的。 或许是他那日的回拒,让瑜安不敢再有旁的祈求。 萧询并不喜如此。 有些时候,稍稍纵容着她也无妨。 …… 十五那日,午憩时的叶瑾舒迷迷糊糊被圆桃唤醒。 “娘娘,陛下到了。” 叶瑾舒定了定神,坐起身时压下了被吵醒的两分烦躁。 “怎么这时辰还在睡?” 已近申时,叶瑾舒心道成日无事可做,睡得久些只当补上过去几年的亏空。 不过话出口,顺从地变成:“还不是昨夜陛下———” 她欲说还休,倒是取悦了萧询。 “去换身衣裳罢。” 刚睡醒的美人眸中犹带着几分雾气,神情不解。 “元宵灯会,今夜最是热闹。” 叶瑾舒这才发觉,君王今日着的是月白色的锦袍,周身上下并未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件,只在腰间系了一枚白玉佩。 萧询轻笑,如愿在眼前人的面上见到了明媚的笑。 叶瑾舒去里间更衣,选了条藕荷色绣缠枝莲花的袄裙,配了深一色的比甲。这身衣裙是兄长后头为她置办的,一直没有机会上身。 难得穿一次,恰巧同萧询今日的衣着相配。 发髻挽了寻常的云髻,以一支赤金嵌明珠的发簪做点缀,腕上套了一对羊脂玉镯。 收拾妥当,黄昏时分,马车驶出了宫城。一路行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最后停在一间熟悉的酒楼外。 望仙楼。 叶瑾舒忆起,她初次在皇都之中见到萧询,便是在这座酒楼中。 大约那时,他便已有谋算。 这个时辰正是望仙楼热闹之时,酒楼的掌柜如上回一般恭候着。 二楼视野最佳的一处雅间留与帝王。叶瑾舒取下帷帽,推开窗子,能望见不远的裕河,如玉带一般穿城而过。 街两旁,华灯已陆陆续续装点起,只待日暮。 “先用晚膳。” 叶瑾舒点头,发簪上的明珠闪着温润的光。 她依旧不喜望仙楼今夜菜色,只用了一碗元宵。 膳房的师傅费了些心思,以瓜果之色,将碗中汤团染作了五色,每一色配有不同的馅料。 除了廊下的护卫,叶瑾舒发觉附近长街上亦有暗卫。 她内力不深,只怕守在帝王身边的人手远超她所察觉的。 她并无半点出逃之意。 看起来,哪怕她对萧询一片顺意,他依旧防备着她。
第25章 娇花 明月悬天,街巷点缀着无数华丽明灯,流光溢彩。 不远处的裕河在灯火映照下,有如天上的星桥银河般壮观。 悠扬的丝竹乐声自河上传来,达官贵人的香车宝辇列在道旁,赏灯的百姓皆衣着鲜亮。 整座城池灯火繁盛,花灯铺就,一片欢歌笑语。 诗云,“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大抵如此。 叶瑾舒守于窗边,长街盛景尽映入眼中。 身后的萧询气定神闲品茗,只在雅间从容观之。 灯会游人如织,街上人头攒动,新涌入的观者几无立足之地。 唯有远离纷飞战火,百姓安乐,方能得享眼前这份盛世太平的欢喜。 萧询为帝王,从来都是自高处俯视。 可叶瑾舒却爱这份热闹。 边地之中,战事消弭,军民同乐,是她最大的祈愿。 不知徐州城中,何时能有这样一场盛景。 一道窗子,隔开两处光景。 虽只能困于雅间中,但外间的喧闹气息,依旧让她觉得自在鲜活。 瞧窗边人一直望着街角卖灯的小摊,萧询淡声对高进吩咐几句。 望过满街灯火,叶瑾舒只可惜,如此赏灯到底无趣,便同萧询早早回宫。 身后的喧嚣逐渐远离,为避开人群,马车选了僻静些的小巷。 夜里有红薯香甜的气息飘来,叶瑾舒将帘子拉开一角,见街边有一老者支着红薯摊子。 她转眸去看萧询,萧询心领神会,命车夫停下车驾。 他陪着叶瑾舒下了车,冷风一吹,显得小摊上热乎乎的烤红薯愈发诱人。 叶瑾舒熟门熟路地挑出两个红薯,老者用油纸包了,笑眯眯道:“您拿好。” 她分了一半给萧询,红薯飘香的时节,就让她想起从前在家中的情形。 咬上一口,是熟悉的味道。 叶瑾舒心情好,与萧询不知不觉说起童年趣事。 这条街虽不是主街,但零星几盏灯火装点,衬着遥遥传来的人声,也别有一番意趣。 二人在街头走了一段,高进为主子付了银钱,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萧询含笑听着叶瑾舒之语,听她说到自己曾拉兄长逃学,就为了在城中赶集的日子,去买上些新鲜吃食。 “赶集一月一次,摊贩都从附近村落来。集市上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还买过一对兔子养着。” “后来被父亲发现了,还是二哥揽了所有过错,亏得有我阿姊求情。” 对于他们这些小把戏,父亲心知肚明,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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