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崖却道:“你没把我放心上。你聪明得很,记住的事就不会忘。” 江蓠偏过视线,躺平了望着帐顶发着银白柔光的夜明珠,半晌才道:“那你就把我放心上了?” “嗯。” 她一窒,抿了抿唇,心头不知生出什么滋味,总之有些难受,“喔。” “我娶了你,就当你是家人。”他说,“你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纵然有些心计,也不会坏到哪去,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谋个好前程,才让你娘来我家提亲。” 江蓠没说话,他这么解释也大差不差。 “若是江家欺负你们,你同我说一声,我替你出气便是。” “谁要你替我出气了?”江蓠硬着声线,“我十岁那年一脚把大房的儿子踹到茅坑里,从此就没有人敢欺负我,我爹死后我们也不来往了。” “你踹他作甚?” “他说我妹妹不是我爹的种。”江蓠笑了笑,“我倒希望是这样,做江家的女儿有什么好啊?我祖父是个翰林,说起来好听,是天子身边的人,可官位不高,告老还乡后靠祖产养活四个儿子。我那些叔伯,一个比一个畜生,生下来的女儿呢,正房的拿去攀门第,偏房的拿去卖给财主做妾,我娘幸亏只是个外宅,他们连看都不屑看,不知道她去提亲,否则把我捆了扔湖里,送个正房嫡女给你当老婆。” 她又转过头,笑眯眯地对着他:“我有五个姐姐,长得一个赛一个漂亮,针线活儿也做得极好,性子就和泥捏的菩萨似的,你说一,她们不敢说二。要是你把我休了,可以考虑娶一个,娶几个也行,很旺家宅的!我嘛,就跟你拿点回扣,我最喜欢银子。” 楚青崖紧紧锁起眉,“这种玩笑也是开得的?” “我没开玩笑,你派缁衣卫去江家看看,便知我说的都是实话。”她加重语气,“你要是怀疑我是假的,冒名顶替嫁给你,正好可以一探究竟。” 敢情她跟他说这些,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楚青崖哼了声,“我又不瞎,你和燕夫人长得像,就是她亲生的女儿。” “那你为何这两日疏远我?” 楚青崖道:“这婚事我先前不知道,所以公务都照常安排了。再说你不是恼我天天同你……” “好了好了!”江蓠一个头两个大,“你快睡觉。” 他的眼睛依旧顽固地盯着她,像要看穿她的脑子。江蓠垂下眼皮,抬手在他肩膀上推搡一下,小声道:“你知道做得过分,就收敛点。” “你不是挺快活?我要出来,你还让搂着腰再弄几下,要亲要抱的。” 她“啊”了一声,双手捂着耳朵,在枕头上滚来滚去,“我明天就往外说你白日宣淫目无尊长忤逆不孝!明天就往外说!我不要脸了,你也别想要脸!” 说罢把被子拉到头顶,任他怎么唤也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楚青崖道:“你不闷么?” 她没应。 他想了想,又道:“我睡不着,你再跟我说会儿话罢。” 还是没回答。 楚青崖忍着浑身往外冒的疹子,揭开锦衾,把她的头露出来,却见她已经睡着了,嘴角还耷拉着。 丫鬟说她逛了一下午,累着了。 他凝视了很久她恬静的睡颜,胸口忽然有种隐约的空茫。 半宿都没睡着,到了四更,轻手轻脚下床她也不知道。 楚青崖走出屋子,叫来两个侍卫,正是跟着江蓠去采买糕点的。 “进门放的那双翘头履,是夫人今日穿的?” “是,夫人叫瑞香早上拿去洗。” 楚青崖几个时辰前被抬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这双鞋,在门口蹲下身,背上的疹子又发作起来。他忍着痒拿起鞋细看,鞋底沾着潮湿的褐色砂砾,鞋面半湿,沙子已经结块了。 昨日太阳很大,地上都是干的。 侍卫道:“夫人在酒楼吃坏了肚子,去茅厕待了半柱香,许是那里沾上的。” “你们没跟着她?”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一直跟着,就去茅厕的时候没跟。后来我们去茅厕,她正从里面出来。” “瑞香呢?也不跟着?” “夫人叫她坐着吃面。” 楚青崖捏了捏眉心,“不要再让本官听到这种话。下午的事,如实报来。” 侍卫便将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他听了沉吟不语。 “属下愿受责罚,下次夫人出门,大人命玄英统领跟着罢。” 楚青崖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人,“本官又没说要责罚,下次出门,还是你们两个。不是有力气帮她抬箩筐吗?抬得好,抬回来的东西叫本官难受三天,退下罢。” 侍卫惶然不语,消失在夜色中。 楚青崖在刑部六年,事实教导他要以最坏的心思来揣测人,因为人心就是那么坏。 如果她避开所有人去了某个隐秘的地方呢? 手段高明的罪犯往往会找最自然的理由,甚至想办法让别人主动开口,驱使事件往目标方向发展。 试想有这么一个罪犯,先给他送了饼,他说不好吃,便顺理成章带人上街采买,还告知了他一声,故意让他派人跟着。此人先虚晃一招,在糕点铺中叫丫鬟忧心,等丫鬟发现主子平安无事,心中便松懈下来;而后又买了许多东西,事先支开车夫,迫使暗卫不得不现身帮忙,等几人搬着筐走累了,自然而然找了个酒楼歇脚,那酒楼又恰好只剩一个座位,于是侍卫只在不远处盯着,丫鬟和此人在楼中点菜吃饭。 点的菜偏偏是容易闹肚子的,但大热的天,喝一碗冰水也在情理之中。中午吃得少,丫鬟当然就让主子多吃,闹得肠胃不适去了茅厕。这半柱香的时间没有人跟着,此人可以自由行动,再回到茅厕中,故意让三个跟班发现。 这一发现,三人必定都自嘲疑神疑鬼,下一次结伴出门,便会放松警惕。 这是谙熟人心的老手。 楚青崖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难看,回到暖阁中,他的小夫人正安稳地睡着。 她睡相不怎么好,把被子踢了,一头青丝蹭得乱七八糟,枕头也歪歪扭扭。 他的目光移到枕边,除了药瓶,软枕下还露出一角鲜艳的青绿色。他把这玩意慢慢抽出来,等放到手心里,对着夜明珠一瞧,方才脑子里琢磨的线索顿时都飞到九霄云外。 原来是一只绿荷包,内面绣着“明渊”两个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花纹,做工很粗糙。 他勾起嘴角,重新放回枕下,直到涂了药膏上床,给她拉上被子,那笑意还没散去。 ……许是踩到哪个水坑里,才沾了一靴沙。 大约一盏茶后。 江蓠睁开眼,手指摸到枕头下压的荷包,无声地舒了口气。 ---- 傻狗,这么好哄,怎么当酷吏啊
第15章 佛前愿 一大早江蓠醒来时,身旁已经空了。 她来到门口,昨天的靴子被拿去洗,沾了水的披风还在褡裢里,没人动过。 晚上她睡得浅,楚青崖一下床她就醒了,静悄悄地爬起来,隔着珠帘望见他蹲在门边看靴子。她知道他生疑,情急之下便使了个以柔克刚的计策,把母亲给的荷包塞到枕头下,故意露出一角让他看见,以情动之。 然而缓兵之计无法持久,以此人的周密细致,揭穿她是迟早的事。 江蓠用过早饭,去给柳夫人和楚少棠请安,问他们可尝了新买的糕点果脯,其乐融融地唠了会儿家常。而后领着丫鬟在府中散了个步,在花园里看到个水坑,佯作摘花,一脚踩到坑边缘,绣鞋沾了些湿土—— 家里都能沾上,那么逛个街沾上也不意外了。 “哎呀,少夫人回去换双鞋吧!”春燕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 “不碍事。” 她走进园中,看见一群仆人家的孩子在玩捉迷藏。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用布条蒙着眼,双手沿石头摸索过去,哈哈笑道:“你们可藏好咯!” 几个年龄更小的孩子有的躲在树下,有的蹲在草丛里,还有的钻到假山洞中。春燕是个爱管闲事的,连连给山洞里那个小娃娃挥手示意,让他换个地方藏,不然太容易被找到了,可这孩子愣头愣脑,还没站起身,就被摸个正着。 “抓到你啦!好笨,藏这儿!” 蒙住眼的男孩扯下布条,在他身上挠痒痒,小娃娃咯咯直笑,还嘴硬:“我就是特意给你抓到的,这下换我来抓你了!” 江蓠不由也跟着笑了,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像被雷击中似的,在原地站住了。 “少夫人,怎么了?” 春燕问了两遍,她才如梦初醒,“我看前面那些桂花儿开得好,想折几支给夫君放书房,又怕香味太浓,扰他办公。” “我这就去剪几支,先给您插在暖阁里。”春燕慇勤地去了。 一阵秋风吹过,头顶的桂树飘洒下细碎金花,落在脚边。江蓠闻着这馥郁的香气,忽然有些头晕,在石台边坐下,捏紧团扇。 ……特意给你抓到。 或许她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 秋兴满不是要给楚青崖面子,送他两个案犯作为这次严抓舞弊的成果,而是要给朝廷面子,迫于某种压力,把自己一手创办二十二年的桂堂连根拔起,进行销毁。 他是桂堂的堂主,她之前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捍卫桂堂的利益,让它继续运转下去。 但如果不是这样呢? 如果他就是想把整个桂堂暴露在朝廷眼前,并让她作为甲首向朝廷供出所有劣迹呢? 几十个代笔里,她替人考过的科举是最多的,知道许多秘密,比如谁是靠作弊中举的,现在被朝廷分配到哪里当官。她要活着和朝廷说出这些,所以田安国死于非命,她却一直安好无虞。 之前假扮卢翊的刺客是齐王府的死士,他的易容术和桂堂如出一辙,若不是这件事,江蓠并不知道桂堂和齐王有联系。 她有个大胆的推测,秋兴满和齐王是一伙的,这些年赚的不义之财都给了王府,助他造反,并且通过作弊手段把投在齐王门下的书生都变成了官员。这样一来,齐王不仅有了银两招兵买马,还在朝中有了党羽,如果这些人当了高官,对他来说是如虎添翼。 然而现在秋兴满似乎要反水,他放弃了桂堂,就是在打击齐王。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做呢?朝廷的威力真的有这么大,大到让他拿着投名状站队吗? 江蓠刚拨云见日,又被云雾迷眼。 看来真的要去霜降大会上打探打探了。 到了新婚第九日,按永州风俗,夫妇要去宝相寺上香。楚青崖身上的疹子褪了,但吹不得风,江蓠只好一人带瑞香出门,去江家小院接了母亲和妹妹。 宝相寺建在城外,两百年前太祖皇帝在此避难,向佛祖借寿二十年,誓要救苍生于水火,后来果然于同年夺得皇位,统治天下二十年,十分灵验。因此不论严寒酷暑,香客都源源不断,求什么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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