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憋了一肚子的气,跑起来虎虎生威,两侧的景物都模糊了。寒风如刀割着脸,江蓠直把脑袋往他怀里缩,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十七。” 她“噫”了一下,对他这种敷衍的态度很蔑视。 “你的白马叫什么?” “丹枫。” “谁给的?” “嘉惠郡主。” 楚青崖冷笑一声,“放屁,它要是郡主的马,我脚上钉个马掌,驮着它跑两千里回京城。‘湛湛江水上有枫’,那德性就跟薛湛一模一样,令人作呕。” 江蓠当初收下这马和竹筒,心中也大概知晓,但薛白露为了给哥哥避嫌,一口咬定是自己的,她便没拂人家面子。 “你净睁着眼睛说瞎话!丹枫性子可好了,你一边吐去,别吐我身上。”她鄙夷道,“你给马起名字这么敷衍,可见对生灵毫无爱护之心。” 楚青崖据理力争:“我叫它十七,是因为我那时有十六个侍卫,我把它当个人看。它在衙门吃公粮,我也在衙门吃公粮,它吃饴糖,我也吃饴糖,我待它哪里不好了?” 那马打了个响鼻,高高腾起前蹄,跃下小坡,江蓠听到它又“呸”地吐了口唾沫。 真是成精了。 但这话竟无处反驳,她知道他成婚前是一文钱也不想多花的,也就是婚后大把大把地撒银子出去。 楚青崖又道:“你骑着他的马来找我,我竟不知是他绿还是我绿。” 江蓠怒道:“你就认定了!你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就这样侮辱他,还侮辱我。你不绿,你一颗心都是黑的,脸也是黑的,就不会做个好人!” 他哼笑:“我不是好人,他也未必好到哪里去。只要对你有非分之想,就不是好人,就该死。” “你才该死!”江蓠气得回身打他,被他攥住手腕,紧紧地摁在胸口。 纵马跑了一段,风直往口鼻里灌,她只得闭上嘴,往围领里缩脖子,颠簸中身下涌出一股股热流,十分难受。 忽听他在头顶问:“肚子疼吗?我不在,有没有按时吃药?” 她明明不疼,他一问,好像就疼起来,于是又怨愤地打了他一下,“吃了,带着药。” “迟了半个月,这太医不济事,下次不请他来了。” 江蓠说:“你别怪人家,要怪就怪你自己,我本来每个月都迟七天的,都是你发脾气,弄得我天天晚上睡不好,还要赶路。” 她嗓音含嗔,是他最熟悉不过的语气,他单手策着马,唇角扬起,也熟稔地回道:“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消消气,咱们再走一个时辰就能到了,你也不想引来狼吧?” “你别叫了!” “得令。” 绛霄骝不愧是难得一见的龙驹,载着两个人,跑得分外潇洒恣意,一抬腿就是丈远,在幽暗的林间来去如风,穿岩跃瀑,四蹄简直要在雪泥里刨出一阵云雾来,驾着筋斗云飞出十万八千里。 江蓠只在官道上这样策马跑过,裹紧了衣袍,眼前发花,什么也看不见,心想这样千里神骏,平时养在刑部的马厩里,和拉车的驽马一样吃些干巴巴的粮草,实在是委屈了。她的丹枫虽然脾气好,吃饭却有些挑嘴,是要哄的,想必在侯府里天天有鲜草,顿顿有水果,是个马中的侯爵王孙。 都说狗随主人,看来马也是随主人的。 楚青崖右手引绳,左手托着她的后腰,就这样跑到太阳落山,约莫行了十几里地,马慢下来,最后停在结冰的溪边,撇了下脑袋。 前方的雪地上堆着交错纵横的死树,想是不久前才被风吹倒的,堵住了路。 楚青崖对马道:“你不是很行吗?慢慢跨过去,别跑。” 马扭头看他,林子深处传来野兽的啸声,凄厉萧索。 江蓠拽紧他的袖子,“它说有狼。” 马翻个白眼,动了动嘴,楚青崖一巴掌扇过去:“你再呸一下试试?” 它耳朵一抖,俯下头嚼地上的草根,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喘气。 楚青崖掏出罗盘,就着夜明珠看了片刻,“已经快出林子了,咱们绕过去,向西折一段路,那儿有片湖,然后继续向东北走。” ---- 悍马:什么档次,跟我吃一样的糖? 屈原《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大家看过B站养鹿人抽大比兜没,鹿牛马皮都很厚,使劲抽也不疼,不锈钢饭盆打狗头也是,造不成实质伤害。
第64章 星月夜 越往西行,树木越稀,渐渐露出天空。 绛霄骝冲出松林,一片广阔的冰湖映入眼帘。其时暮色苍茫,一弯皓月从群山环抱之中升上东天,长庚星初现,剔透如镜的湖面吸纳了苍穹颜色,晶彩流溢,美得令人屏息。 楚青崖跳下马,把她抱下来,“走一走,这样坐着腰受不了。” 江蓠的腿早就麻了,挨到地面“嘶”了一声,用拳头捶着腿,叫他:“你帮我看看,裤子后面是不是沾上血了。” 说着就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撩起袍子。 楚青崖正牵马赏景,攒出些诗情雅兴,眼前突然出现一条大绵裤,撅着屁股让他看,他额角青筋一抽,“裤子外头怎么看得出来,不行就拿些草纸垫着。” 江蓠一抬头,见不远处的湖畔有座木屋,欣喜道:“这儿有人住呢,进去歇会吧。” 楚青崖凝目望去,屋中并无灯火,房顶被雪压塌了一块,“许是猎户废弃的屋子,暴风雪下得太久,屋主之前就不在这了。” 江蓠抱着装有救命之物的包袱,先往嘴里丢了颗太医配的固元丹,“那正好,我进去绑个月事带。” 他叹息着跟在她后面,她猛一回头:“不许说麻烦。” “我什么都没说!”他为自己辩解,燃起随身带的火折子,先敲了敲门,然后一脚踹开。 小屋中杂乱地堆着木柴,有张铺着破毯的小床,地上摆着一个灭掉的火盆,墙上还挂着斧子榔头的木柄。穿堂风从损毁的后窗吹进来,江蓠冷得一哆嗦,可这里到底比外面暖和些。 楚青崖劈了块柴,点起火盆,“我就在外面。” 他把门关上挡风,江蓠说干就干,站在火盆旁窸窸窣窣地脱裤子。 楚青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你考试要是遇上这个怎么办?” “这就分场合了。”她低头用草纸擦擦血,还是得找户人家用热水洗了才好,“县试和府试查得不严,上身脱了给他们看一眼就成,每场就考一天,我提前交卷出来,来癸水不影响。” “……上身脱了?” “要是扭扭捏捏,人家肯定把你扒光,我都是主动敞开衣服抖两下,大摇大摆地进去,上身贴了假皮,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院试和乡试查得严,下身也得变一变,吃药推迟月事。”她大大方方地传授经验。 楚青崖叹为观止,“术业有专攻,佩服佩服。”又道:“看来各地科举管得还是不够严,有官吏敷衍了事,今年我再抓几个人以儆效尤。” 江蓠兴致高涨,滔滔不绝:“说起下半身易容,你那话.儿长得比我用过的还标致,真的。” 门外静如坟场,他默了好一会儿,不知该谢谢她还是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语气复杂,“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我是什么样?” “……我娶你的时候,你又温婉又安静,还害羞,言辞很是文雅。这才半年不到,你就撅着腚让我看裤子,还跟我说月事,说……那个。” 江蓠系好了月事带,穿上绵裤,感慨:“可不,我活到现在都没那么温柔安静过,实则我温柔一句,就要在心里骂你一句狗官。如今才是我的真面目,你后悔不?” 他忽然笑起来,嗓音在低徊的晚风中沉沉的,“我想起我娘说,夫妻婚后没什么风花雪月,都是柴米油盐再加上些糟心事儿。” 她又问了一遍:“你后悔吗?” 楚青崖说:“这桩婚事不是我的选择,是你塞给我的,我好端端地下了值,刚出贡院就被拉上婚车,都懵了,过年杀猪抬上凳也不过如此。这话该由我来问你。” 江蓠不说话了。 屋子里寂寂的,她轻微地叹出口热气,把手放在火盆上烤,残余的炭快熄灭了,暖意从指尖传递上来。 看不见他,却又听得到他的声音。这样的时刻,她忍不住摘下脸上的面具,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却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她是个胆小鬼。 江蓠泄气地倚着床坐下来,身后一震。 她以为是自己靠得太用力,床板松了,结果又是一震。 ……不会有条蛇吧! 江蓠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后退几步,可该死的好奇心又发作了,催促她掀开那条毯子看一看。她瞟到墙上的木柄,伸手拿了最长的一条,站得离床尽可能远,小心翼翼地挑开毯子—— 她眼睛一亮,居然是两只圆滚滚的小狗崽! 它们躺在毯子里,只比巴掌大一点儿,灰色的绒毛看起来暖和得不行,两双黑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张嘴吐出粉色的舌头。江蓠捧起一只,对着它爪子上软乎乎的肉垫使劲捏,喜欢极了,这崽崽长得可像她家小黑,只不过毛色不一样。想到无辜惨死在别院里的小黑,她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蹂躏完一只,她提起另一只小狗的后脖子,它嘤嘤地叫起来,四条小短腿乱扑腾。这张狗脸生得甚是俊俏,下颌比它兄弟尖些,眼睛也更大,炯炯有神,小爪子抱住她的手指蹭了蹭脑袋,尾巴尖一阵乱摇。 她玩了一阵,笑着打开门,拎着崽崽对楚青崖道: “你看它长得像不像你?” 楚青崖许久没听到屋里动静,正要问她话,冷不防门从里面开了,他举着火折子,面色唰地一白。 江蓠面露疑惑,他轻不可闻地道:“别动,有飞蛾。” 有虫子? 还未反应过来,瞬息之间,他一把将火折子朝她身后掷了过去,右手抽出长鞭当空甩出“辟啪”两声,火盆应声而裂。 “走!” 楚青崖抓起她,纵身跃到马上,江蓠这才反应过来,只见两点幽绿的光在屋中闪烁。 “这是……” 绛霄骝奋力狂奔起来,他急问:“狼何时来的你都不知道?刚才它就在你后面,嘴都伸到裤腿了。” 江蓠有些后怕,“定是从窗子悄悄溜进来的,一点响都没有。” 她听到他抽了口凉气,伸着脖子往后瞧,被他按住,“再乱动,就掉下去喂狼了!” 星垂四野,湖面倒映出一条璀璨的银河,马蹄乘风而渡,如一叶桴槎破开河面,荡出淼淼清辉。无数寒星似的碎冰飞溅出来,两抹影子逝若流光,在穹庐下忽明忽暗,身披千山无尽月,搅乱万顷天河水,不分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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