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泰临挟天子以令诸侯,早晚有一天要取而代之,他许诺颜玉央之位,自然是储君太子,然而颜玉央丝毫不为所动,只反问道: “如若不然呢?” 他了解颜泰临,利诱之后,必有威逼。 “如若不然......”单文女苦笑道,“如若不然,便裂土封王,留守燕京。” 留守?颜玉央一怔,迅速明白了过来: “迁都一事,已成定局?” 蒙兀两次攻燕,烧杀抢掠,中原大地一片流血漂橹,河东河北山东一带焦土成灰,十室九空。若蒙军卷土重来,燕京孤城难守,必是坐以待毙,岌岌可危。朝中弃守分作两派,常年相持不下,如今竟是已做出了决断。 单文女缓缓点头,只道了五个字: “辽东兵败了。” 昔日大燕灭辽,尚留不少契丹遗民居于辽东,素来对燕廷心怀愤恨,此番蒙兀攻燕,辽人亦趁机起兵造反,意图光复故国。辽东乃燕人发源之地,不容有失,故开春之时,颜泰临便派兵四十万征讨叛乱,未曾想竟被叛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 如今辽东已失,两河成空,迁都一事,势在必行。 “此时此刻,他还惦记着皇位?”颜玉央只觉可笑至极,“便不怕步了南宋后尘吗?” 见他不为所动,威逼利诱不成,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单文女顿了顿,柔声开口道: “玦郎,之前你所求之事,王爷已松口了。池娘子虽未进府,然诞子有功,只要你肯向王爷服软认错,池娘子便可以侧妃之名入宗室玉牒,灵柩迁入祖陵。” 话说颜玉央之所以与颜泰临决裂,原因有二。 其一,当初颜泰临查到他与李无方里应外合,掉包赵韧之事,致使后来赵韧逃脱,重回临安,毁了颜泰临多年筹划。颜泰临因此发了雷霆之怒,驱逐了李无方,又命颜玉央出府离京,软禁于别院,非召不得回。 其二,便是颜玉央带回了池琳琅的骨灰,可颜泰临却连看都不屑多看一眼。 单文女语重心长道,“玦郎你虽一片孝心可表,然池娘子毕竟是汉人,而今王妃又健在,以正室之礼下葬,置王妃颜面于何地?昔日赵宋仁宗亦是在刘太后百年之后才认回生母,且忍耐一时,待你继任大统之时,什么封赏名分还不是探囊取物?” “人已成灰,要封赏何用?宗室玉牒,好生恩赐吗?”颜玉央一掌将桌上茶杯拍得稀碎,怒极反笑,“她在世之时尚且不稀罕这些,如今又何必扰她清净?我不过是要他亲自在坟前祭拜一回罢了,连这一面他都不敢见吗?!” 少不更事时,他猜测过无数遍颜泰临与池琳琅之间的恩怨情仇,在救必应口中得知皮毛,却也不过是一段负心薄幸始乱终弃的寻常孽缘,不得见一丝一毫苦衷辛酸。逝者已逝,如何以命抵命?可到头来他却连一丝歉意悔恨都吝啬吗? “你不必再说了,我不会回去。”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南北武林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颜泰临早已不再需要他了。 “玦郎,不要意气用事!” 单文女忍不住高声道:“留守燕京,与弃子无异,从此再无翻身之日。你我相识多年,我亲眼看着你从籍籍无名走到今天,难道你当真愿意为了与王爷逞一时之气,再被打回原形吗?你吃过的苦,受过的痛,又如何算?这些年你究竟在求什么?” 颜玉央闻言不禁沉默了。 自己这么多年来求什么? 求生吗?求死吗?求名利富贵吗?求一人心吗?求颜泰临的垂青么? 到头来只落得个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那你又在求什么?”他缓缓道,“这几年你在世子府中掌家理事,四方打点,长袖善舞,风头尽出,你是怕我被打回原形,还是你自己被打回原形?” 单文女情真意切道:“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你我何分彼此?” “你嫁的是靖南王世子,与我何干?” 颜玉央面无表情道:“你生母是汉人,自幼在冀国公府长大,受尽欺辱,艰难度日,为了生存,费尽心机,楚楚可怜面孔之下,生就一副蛇蝎心肠,此事本怨不得你。你煞费苦心攀龙附凤,当年一手设计了与颜琤的偶遇,明里暗里使尽手段让他倾心于你,他识人不清,看不穿你的手段把戏,痴心一片,临上战场还惦记着安排你的后路。我不是颜琤,让你进世子府之门,是为了完成颜琤的遗愿,但这并不代表我可以对你一忍再忍!” “玦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从一开始便是奉了颜泰临之命来监视我的,”颜玉央冷笑道,“假太子一事,是你给颜泰临通风报信,这些年来三不五时的探望,也是替他来监视我的动向,如今他已决心弃我,你这马前卒自然也留之无用了。” 单文女眼含泪意,梨花带雨,纤细的身子如风中浮萍一般颤抖,哀声道: “玦郎,是我不好,可是我别无选择啊!当初若非我答应王爷做他眼线,他是决计不会点头允许我过门的,再在冀国公府待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条!如此出卖于你,你当我不痛心疾首,不悔恨难当么?无论如何,是你将我救出火坑,给了我容身之所,我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那假太子一事,我当真是全不知情,不过是王爷逼问我你平日去向,我才被迫吐露的,若我知晓此事对你利害攸关,我是决计不会说的。我对天发誓,只此一件事对不起你,除此之外,我单文女无愧于心!” “是么?”颜玉央顿了顿,突然提及了一件不相干之事,“听闻上个月府中的管家萨茉儿暴毙身亡了。” 单文女一愣,虽是不解,却还是擦了擦眼泪,柔声回道:“萨管家是夜半突然发病去世的,她无亲无友,我已做主将其下葬了。此乃小事一桩,我便没有告知玦郎,玦郎特意问起,莫非对她......?” 颜玉央不答,只反问道:“发病?当真是发病吗?到底是病还是毒?” 单文女皱眉:“什么毒?龙阿笑随你离开世子府后,府中已许久无人再误中毒了......” “是巫毒。” 颜玉央缓缓道:“此毒乃旧日燕人秘术,分金木水火土五种,使人触之即亡,玄密非常,如今只有寥寥无几的萨满教人掌握。” “这听起来好生可怖......” “可怖吗?你的乳娘不正曾是萨满教的出马仙,而你身为她的弟子应当对此毒并不陌生,甚至使得出神入化才对。” 单文女一惊,急急辩解道:“什么?玦郎你误会我了,我从未听闻过什么萨满什么巫术,我更是从不会下毒害人,这其中定然是有何误会!” 颜玉央置之不理,兀自继续道:“萨茉儿当年本是王妃的贴身婢女,此番迁都,王妃不忍她留在燕京,故而想将她带在身边,却未想带你走,你心生嫉妒,故而赐了她数件首饰,当晚她便暴毙了,如此所使的乃是巫毒中的金术。” “什么金术银术?”单文女苦笑道,“我不知究竟是何人在你面前嚼舌头根,陷害于我。纵你不认,我到底还是世子府的主子,现今你是要为了一个区区婢女,问我的罪吗?” “你是否忘记了,这已不是你第一次动手了。上一次你使的是水术,用藏在手里的冰下毒,对象是谁,你可还记得么?” 单文女刹那间脸上血色尽失,知晓一切已再瞒不住他,犹自挣扎道:“不,我是逼不得已......” “我知道,又是颜泰临指使你动的手,”颜玉央眉宇间一片冰寒,“彼时宗室朝臣皆出城至十里松林东狩,大小单后恐怕二王起事,以设宴为名召各府女眷入宫为质,你与单寿姑本就是被牺牲的弃子,但他知晓我绝不会拿阿英冒险,故而命你藉机除掉她,你的乳娘已将一切都招了。” 当初他在逍遥楼遇见上官尧,自他口中得知阿英逃离燕京的始末,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便是她曾经中毒,此事后来从救必应之处也得到了证实。何人给她下毒?如何下毒?是内侍局,还是大汉军?或是其他人?直到上个月萨茉儿不明不白暴毙之后,一切真相才浮出水面,那下毒之人竟是眼前看似弱不禁风的国公府小姐。 “你的乳娘道,五行巫毒,以水术最为阴狠,下在女子身上,便叫其遭受世间最大的痛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侥幸救活,也终会落下病根残废。” 若非生死蛊与巫毒两相生克,若非彼时救必应就在她身边,一切会有什么后果,他简直不敢想像。 他已卑微至此,顺从如此,所求也不过保下这一人性命,到最后颜泰临连这一小小要求都不愿高抬贵手成全他么? 什么父子之情,什么功劳苦劳,到头来都是他的痴心妄想,他在那人眼中,由头到尾只是一条狗罢了!旁人养狗,狗若乖顺,兴许还能得几句赞许,几根肉骨,而他等到最后,也只能到杀吃烹肉,死无全尸罢了。 “玦郎!玦郎我错了!玦郎你原谅我这一次!” 单文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拽着颜玉央的衣摆,凄声哀求道, “她没死不是吗?她还活着不是吗?你答应过琤郎要照顾我,你答应过他要娶我,你不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她认识颜玉央许多年,她了解他,他看似心狠手辣,无心无情,实则最过心软,最过恋旧,对权势富贵毫不在意,单凭她是颜琤心爱之人这一点,她可以肆无忌惮的背叛他,出卖他,她笃定他绝不会对自己赶尽杀绝。但这一次,她隐约意识到,自己触及他的逆鳞了。 “我答应过他两件事,第一件我已经做不到了,第二件也无所谓做不做到了。” 颜玉央长叹了一声,轻声道,“你下去陪他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单文女忽觉腹中传来一阵绞痛,那痛楚转眼漫及全身,她不禁伏倒在地,吐出了一口黑血。 刚才那杯茶中有毒! “你既用此毒害人,便也自行尝一尝这毒的滋味罢。” “不要!求求你!玦郎,我错了,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单文女疼得满地打滚,汗湿衣衫,发髻凌乱,狼狈不堪,她不断□□着,哀求着,可颜玉央全然无动于衷。 渐渐的,那哀求声变成了凄厉的咒骂: “颜玦!你以为你杀了我便能一了百了么?你得不到!你永远都得不到你想要的人!和我一样!你和我一样这辈子注定不得善终!你会死在这里,死在这里!哈哈哈哈——” 那咒骂声愈来愈弱,愈来愈低,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 颜玉央僵立在原地许久,缓缓踱步来到窗边,再次静静凝视着窗外那树怒放的寒梅,如同单文女从来不曾来过一般。 “死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好......” 他低声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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