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方一怔,而后仰天长笑: “好好好!这次竟是我一时心软,堪不破了。” 他乃天纵奇才,少年时武功便已鹤立鸡群罕有敌手,而立之年纵横江湖,意气风发之际,却骤然遇强敌遭重创,自此他明白学无止境,天外有天。经此一挫,他大彻大悟,决然抛弃红尘羁绊,一心只求武学极致,为练成天书神功,他经营大半生,如今终得神功大成,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世间再无敌手! 他在人世活了将近百年,无妻无子,无牵无挂,唯有此人随他学过一招半式,勉强算得半个徒儿。他如今耄耋之年,心愿了却,纵无高处不胜寒之唏嘘,却也终究是生出几分传道之心,想将自己毕生所学留于后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竟是也没能免俗,眼下被颜玉央点破,他才恍然大悟。 “既已登峰造极,又何须在乎身后之事?既是俗世执念,便自该一刀两断!你我缘尽于此,后会无期!” 李无方说罢,大笑三声,转身而去,飞天遁地,再无影踪。山野空旷,只留下了颜玉央一人。 颜玉央在山中独自挣扎休养数日,鬼门关里打转一圈,终是撑了过来,忍着未愈剑伤,一路北上,昼夜赶路,跋山涉水最后回到此地。 他面无表情注视着坟前碑文片刻,弯起双膝,缓缓跪了下来,伸手轻轻擦去墓碑上冻结的风霜尘雪。 家母池琳琅之墓 这是他血脉至亲最后的长眠所在。 他从怀中拿出一条十八子珠串,因年头久远,时时把玩,手串早已被盘得油光水亮,粒粒包浆。金丝楠、紫檀叶、老菩提,每颗珠子皆名贵非凡,唯有佛头处是一颗寻常翠玉珠,年头久远,几经波折,珠上已有蛛纹裂痕。 上面浅浅刻了一个“琳”字,池琳琅之“琳”。 颜玉央抚摸着那颗翠玉珠,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凄然。 这是池琳琅唯一留下的东西,当年他便是仰仗这串手珠与颜泰临父子相认的。他以为他早已将这手串扔掉了,却不想他竟然一直留在身边。 若是当真恩断义绝,又何必戴着故人旧物十年如一日?若是顾念旧情,又何必老死不相往来,连坟前拜祭也不肯? 明明是早已天涯陌路的两个人,却从始至终心有灵犀的对那段过往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如此算得上什么坦荡?什么释然?恨一个人,难道不算是一种念念不忘? 然而终颜玉央此生,再也无法知晓这二人曾经如何爱过又如何恨过,如何相遇又如何分离了,只余冢中白骨,坟前黄土,风雪埋过,无痕无迹。 他开始徒手在墓碑前掏挖,天寒地冻,雪下冻土生硬,他挖得十指流血仍不停手,直至挖出一个浅坑,将那手串埋了进去。而后他伸指,在墓碑上以血写道: 家父颜泰临衣冠冢 盯着这几个字,他蓦然笑了起来。生不同寝,死却同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可惜,他自己却连这样的机会也不可得,百年之后无人能将他与那人合葬一处,连遥遥相望都已是奢侈。 忍着心头痛楚,他俯身在碑前三叩首。 一叩敬天地 二叩拜君主 三叩别双亲 此后,天地君亲师,他再无一人可祭。 四野茫茫,鸟兽绝迹,天地间静得没有一丝响动。 倏忽间,坟前枯枝微颤,枝头一小簇积雪被抖落在地,随后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乍然自背后响起: “我二人追随世子爷多年,只道你生来是铁作心肝石作肚肠,没成想还能见到世子爷如此般孝感动天一幕,这倒是叫我师兄弟有些不落忍下手了。” 颜玉央兀自叩首最后一拜,抬手擦去额间雪沫,站起来转过身,望向凭空出现在雪地中的鬼菩萨和笑弥勒,面上毫无惊讶之色,只幽冷开口: “你们终于舍得现身了。” 这雪岭二佛自郑州起,便坠在他身后死咬了一路,却始终没露面,如今大抵是确定了那李无方当真一走了之,这才敢与他照面。 笑弥勒被点破也不否认,笑容不变道:“国师武功出神入化,我二人委实不能望其项背,如今国师既去,便请世子爷随我二人走一趟吧。” “去往何处?” “若世子爷乖乖听话,自然是去往蒙兀大营面见王爷阿穆勒。若世子爷执意反抗,那我等便只能送世子爷去阴司叩见地藏菩萨了。” 笑弥勒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若世子爷脚程够快,兴许还能赶上先走一步的圣主,届时父子黄泉相聚,也是美事一桩。” 颜玉央眉目阴寒,冷笑道:“旧主未亡,便急着认新主,这般吃里扒外,背信弃义,什么雪岭二佛?尔等连二犬也不如!” 笑弥勒不气不恼,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状若笑容可掬的大肚比丘,可出口的话却是刻薄非凡:“世子爷话不能这么说,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怪只能怪你颜氏祖上不积阴德,累得子孙无能,妄自葬送了大好江山。” 站在一旁的鬼菩萨冷不丁开口道:“当初世子请我二人不也是千金为聘?如今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颜玉央不为所动:“若论寡廉鲜耻,我确是远远不及。” “看来世子爷今日当真要负隅顽抗了,”笑弥勒装模作样的长叹一声,“你我毕竟曾经主仆一场,佛爷我便受累亲自送世子爷上路罢!” 话音尚未落下,笑弥勒与鬼菩萨同时出手,一左一右兔起鹘落般向颜玉央攻去。 这二人武功本就十分高强,颜玉央鼎盛之时尚且不是敌手,更不消说此时功力散去大半加之身受重伤了。二佛亦深知这点,并不着急痛下杀手,只如同猫捉老鼠一般戏耍着他,看他左支右绌,看他狼狈还手,兴致盎然。 颜玉央躲过了笑弥勒一记铁念珠,后背却挨了鬼菩萨一掌,回身反击之时,膝弯处又被狠狠一踹,坚持不住双腿一跪,鬼菩萨凌空一记飞脚踢在他的脸颊,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狠狠跌落在地,直将五脏六腑都摔得错了位。 还来不及挣扎起身,一只肥胖的大脚已经毫不留情的踩在了他的胸前,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再动弹不得。 “穷途末路,困兽之斗,真是看多少次都看不够啊。”笑弥勒脸上挂着嗜血的笑,“尤其是见到昔日高高在上,对我等呼来喝去的世子爷,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委实太有趣了,我都有些舍不得一下子杀掉你了。师弟,你说我们怎么动手好呢?是将他千刀万剐,做成人彘,还是剥皮拆骨,留下一张全尸呢?” 这二人杀人素来喜欢虐杀,有数不清折磨人的手段,猎物濒死之际的求饶与哀嚎最得他们青睐。 “他已受伤,剥不下一张完整的皮了。”鬼菩萨冷淡道。 “也是,这倒是可惜得很了。”笑弥勒用脚尖踩着颜玉央腰腹上已迸裂流血的伤口,故作惋惜道,“否则以世子爷这幅皮囊,一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颜玉央疼得浑身痉挛,面容扭曲,鲜血喷出口中,迸溅在了二佛身上。 “你这小畜生,敢弄脏你佛爷的新衣!” 笑弥勒脸色一变,脚下一挑,颜玉央像一块破布一般直接被踹得横飞出去,身体击中了一棵粗壮的大树,而后再次落地,正面朝下,一动不动,不辨生死。 那大树因这一击,树干巨震,枝头积雪簌簌而下,二佛猝不及防被淋了一头一脸。 笑弥勒失了玩弄的兴致,一把抹去脸上雪沫,怒吼道: “佛爷现在就杀了你!” 说罢提起铁念珠便向颜玉央冲去。 刚迈两步,却是身形骤然一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鬼菩萨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然而刚一开口,他也察觉到了异样,自己头上、脸上、脖颈、手上,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沾染雪粒之处,本该一片冰凉,可此时此刻他却感觉到丝丝温暖,那温暖越演越烈,顷刻间便已变成炙热,四肢百骸都如置火炭一般。 除了热之外,还有痛,那是千刀万剐,剥皮拆骨一般的痛。 鬼菩萨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笑弥勒身上裂出无数道细小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转眼就成了一个血人。 “啊啊啊啊啊啊——” 两道凄厉至极的哀嚎一前一后的响起,笑弥勒与鬼菩萨如融化的雪人一般瘫软在地,拚死挣扎着,蠕动着,宁愿登时毙命,也不愿忍受这般地狱般的痛楚。 哀嚎声在山野中回荡了许久,直到那两具躯体彻底骨肉消散,化为一大滩腥臭的血水,雪岭二佛最终与这茫茫雪岭化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颜玉央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他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虚弱的靠坐在树下,面无表情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眉宇间无悲无喜。 “这二人,也配用‘燃雪’之毒吗?” 他抬眸,看向面前缓缓走来的女子。 将二佛引至墓前毒杀,是他一开始便计划好的,只是他没想到毒是“燃雪”,此毒金贵,性烈而危险,连他自己也险些中招。 现身的女子寒冬腊月仍是一身单薄的绣花藏蓝衣裙,正是爻女龙阿笑,可此时她一反平日里的天真烂漫,却是脸色苍白,双目空洞,脸颊犹带泪痕。 她幽幽开口道: “赤龙寨的人找来了,他们打不过我,就抓走了臭书呆。世子哥哥,我们去救他吧。” 冬风吹拂过山岗,新雪遮掩住污糟,燕京漫长的冬天永无止境,可那千里以外的南疆却早已山花烂漫。 空荡的山林间寂静许久,最终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回答: “好。”
第132章 第二十六章 正月二十五,凌青松率大军回朝。此番大破蔡州,灭亡北燕,凯旋而归,一雪汉家百年之耻,报得大宋靖康之仇,朝野内外,举国上下一片欢欣鼓舞。三军之中,论功行赏,凌青松被擢升武功郎、权侍卫马军行司职事、建康府都统制。 因其时颜泰乔方得传位便即刻身死,后世仍以颜泰临为北燕亡国之君,国破之后,北燕遗臣为其上庙号哀宗。 赵韧下令将颜泰临半具遗骨奉于太庙,以告慰徽钦二帝之灵,同时着太常寺主簿率人赴洛阳祭扫皇陵,拜谒列祖列宗。 夙敌既灭,大宋君臣无不士气高涨,摩拳擦掌,励精图进。 只有裴昀,她一出蔡州,强撑着的那口气散去,伤病交织,回京途中一卧不起,自回临安便被抬进武威侯府,再也没出过裴家半步。 赵韧怜其伤病,特免去其觐见之礼,遣太医前来问诊,又赐下珍药无数。 伤情反覆,将养月余,裴昀身子骨终是勉强有了几分起色。 春分这日,杨柳抽新芽,燕子归还巢,一位许久不见之人登门裴府拜访。 “啧啧,小裴侯爷惊艳一枪,手刃燕主,大仇得报,扬名立万,本正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眼下你却如何落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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