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水榭中,谢岑不紧不慢轻摇折扇,嘴上虽是揶揄,心下也不免生出三分惊讶,三分担忧。 眼前之人面色苍白,眉宇恹恹,伤病之下整个人消瘦不少,外衫在身亦不免宽大几分,她举起茶杯,露出袖中的一截纤细易折的手臂,连其上一根根青色血脉都清晰可见。 裴昀连生气之力都欠奉,只稍稍抬了抬眼皮, “你究竟是来探病,还是来看我笑话的?” “本来是来看笑话的,如今却是探病了。”谢岑收起戏谑,正色道,“你当真伤得如此之重?”裴昀闻言微默,她此番挨了颜玉央一掌,固然身受重伤,然比起当年世子府那一次,却还是要轻上不少。而之所以缠绵病榻至今,与其说全因重伤,倒不如说是七分伤病,三分心病。 “原先我总将大破北燕,手刃颜泰临,当做我平生夙愿。我以为当此愿了结之日,我会欣喜若狂,痛快淋漓。”她淡淡一笑,几分萧索,“可现今却我发现,此愿既了,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心愿了。”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她十七岁上得疆场,出征北伐,见惯血雨腥风,许是被父兄暗中保护,又许是因年少无谓,只一腔热血保家卫国,并不觉有他。多年后出世入世,亲历生离死别,人生七苦,心境已大有不同,蔡州一役,时日虽短,却令她心中掀起翻天波澜。 围城之惨烈,燕兵之残暴忠勇,颜泰乔临死之质问,蒙兀之骁勇善战,裴昊之死而复生又决绝而别,大师伯之死,还有那场戛然而止的同归于尽、顷刻间的重逢与永别,大喜大悲加之大起大落,一切的一切近乎消耗掉了她全部心神。 大仇固然得报,然代价却太过惨重,这段时日她每每闭上双眼,便是尸山血海,白骨焦骸,残肢断臂,肝髓流野,耳边杀伐嘶喊,鼓角连营,根本分不清身在战场还是临安城。 她自问并非冷血无情,做不到全然无动于衷。 谢岑对她的态度十分诧异:“怎能说再无心愿?北燕虽灭,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乘蔡州大胜之势,我等自当一鼓作气,出兵河南,抚定中原,坚守黄河,占据潼关,收复三京!” 三京,意指昔日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南京商丘。 “朝中众臣皆是如此主张?” 谢岑冷笑了一声道:“即便到了这个田地,主和派仍是贼心不死,以那高寿朋为首的枢密院副使等人极力反对,但邓相与我加之朝中大部分人皆是主张出兵。官家心意已决,绝不会再被那等懦弱无能之徒左右,相信过不了多久,我们便可实现少年之志,北定中原,还于旧都!” 他的语气慷慨激昂,眉宇间一片势在必得。 自少年离家,他抛弃锦衣玉食,肥马轻裘,抛弃了独步江湖的谢家家主之位,孤身闯荡官场,宦海沉浮,尔虞我诈这许多年,为的正是在这乱世之中辅佐君王,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这一天! “官家计划如何出兵?可有领兵的人选了?”裴昀不禁问道。 谢岑看向她的目光意味深长:“领兵主帅尚在商议,但副将却已有合适人选。你可知为何此番蔡州之战,你亲手将颜泰临毙于枪下,此等不世之功却未获加官进爵吗?只因官家本想待你此番北伐,再立战功之后,一并论功行赏,将裴府门楣上的匾额,自侯府改做国公府。可惜——” “可惜我重伤在身,短时日内怕是不能上阵杀敌了。” 裴昀叹了口气,谢岑亦是对此颇为惋惜。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裴昀迟疑开口: “其实,我并不认为眼下是出兵的好时机。”谢岑一怔,皱眉道:“为何不是?当初与蒙结盟之时,蒙使亲口许诺将河南让于大宋。如今蒙兀大军已撤至黄河以北,仅在南岸留有几万人马,河南一带正是无人之地。况且收复三京,一为还于旧都,安抚民心,二来潼关黄河一线亦是日后对付蒙军的绝佳屏障,倘若现今不夺取河南,当作南北缓冲之地,他日蒙军卷土重来,挥师南下,大宋岂不是极为被动?” 他连日里都在与朝中主和派的官员据理力争,本就一腔火气,如今被裴昀一质疑,便毫不犹豫的反驳了起来。 “据河守关之策固然是好,当年北燕便是以此抵御蒙兀。然而你可知晓蒙燕一战何等惨烈?经此一役,自潼关至归德,诺大河南地界已是满目断壁残垣,十室九空了。” 裴昀苦笑道,“我至蔡州这一路,但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根本无兵可征,无粮可援。且黄河一线太长,若孤军深入,断然不是长久之计。” “难不成你想等此地由蒙兀经营,恢复往昔繁华之时,我等再出兵攻打?”谢岑愠怒道,“若无粮草可援,自可从京湖两淮派兵运粮,若黄河一线漫长,自可加派精锐兵力防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错过今次,难道我们还要再等上百年不成?你裴昀不素来是强硬的主战一派,现今打了场胜仗回来,非但没有越胜越勇,怎地还和那主和派的懦夫一般同流合污了!若你当真只敢打北燕,不敢打蒙兀,不如就此马放南山,解甲归田罢!” 他本以为裴昀会对北伐一事满口称赞,谁料到她突然变得这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实在叫他大为不解,万分失望。 “北定中原收复失地之志,我从不曾忘,如今不过是就事论事!”裴昀也不甘示弱道,“派兵运粮,是你一句话这样简单吗?你上过战场吗?你带兵打过仗吗?该战时不战,该守时不守,家国大事,将士生死,便任由朝堂上你们这群纸上谈兵的文官指手画脚吗?” 谢岑怒极反笑,“我自是不及你小裴侯爷征战沙场,百战不殆,只是不知你裴家满门忠烈,最终又为国为民收得几寸疆土,光复几座城池?纵使纸上谈兵却也比竹篮打水强上百倍!” “谢疏朗你混账——” 裴昀怒急攻心,一阵气血翻涌,胸口剧痛之下,不由得又猛咳了起来。 “咳咳咳,你......咳咳......” 卓菁正端着糕点与茶向水榭而来,见此情景不禁快走了几步,急急上前将漆盘放在桌上,伸手替裴昀轻抚后背顺气。 “远远就听着你的喊声了,身子还没大好,什么事这样较真?快喝口热茶压一压!” 卓菁半是嗔怪半是担忧道。 裴昀咳得脸颊通红,她推开卓菁递来的茶杯,忿忿望向谢岑,下逐客令道: “你走罢!” 谢岑冷哼了一声:“正有此意!” 说着起身便要离开。 卓菁满头雾水:“谢大人刚来这就告辞了吗?我做的洞庭饐刚出蒸屉,谢大人不趁热尝一尝吗?” 谢岑扫了一眼梅花碟中那橘叶青团本不想理睬,但听“洞庭”二字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荡起一抹如沐春风的笑: “弟妹这般贤良淑德,心灵手巧,四郎当真是好福气。” 卓菁双颊微红,不由赧然道:“谢大人谬赞了,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做成功......” 谢岑挑衅般瞥了一眼裴昀,继续对卓菁温声道: “说起来,其实我同弟妹姨母,潇湘阁丁阁主渊源颇深,丁姨在世时,不止一次同我提起过弟妹,还想将弟妹许配.....啊——” 话没说完便被裴昀拿了一块洞庭饐迎面砸在了脸上,未出口的话也只剩下了一声闷哼。 裴昀忍无可忍吼道: “滚——” . 谢岑拂袖而去之后,卓菁十分心疼的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块洞庭饐: “四郎你有事说事,何必拿我的青团出气?” 裴昀揉了揉额角,疲惫道: “抱歉,我只是一时情急,都怪那厮气得我昏了头。” 卓菁好奇:“他真认得我姨母?” “别听他胡诌!”裴昀没好气道。 谢岑此人风流却不下流,亦不贪图美色,倒不会真打卓菁的主意,只不过想趁机气一气她罢了。 “你们到底在吵什么?我还从没见过你们二人急赤白脸的模样,这回倒是瞧个新鲜了。”卓菁笑意盈盈道。 “也不知是怎地吵起来了......” 裴昀长叹一声,此时冷静下来,不禁有些许好笑,又有些许悔意。 “到底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我不该泼他冷水。或许他是对的,此时不出兵又更待何时?我大抵是因伤久不愈,而心灰意懒,遇事便难免踌躇软弱了几分。” 这几年颜玉央应是有服食仙草祛除体内毒性,此番她又挨他一掌,伤中寒毒较上次弱上不少,几乎不足为惧,奈何他掌中那股阴中透阳,寒中生热的诡异真气却是在她体内郁结凝滞,迟迟不散。导致她经脉淤堵,运功至今冲不破。 临安自然没有九华山庄那等太阳热泉,又没有和她武功系出同宗之人助她疗伤,致使她身上内伤迟迟未愈,心中难免燥郁烦闷。 约莫谢岑亦是心情不顺,两相碰撞,一言不合便大吵特吵了起来。 裴昀纠结片刻,一本正经开口道:“我是不会先去和他道歉的。” 卓菁噗嗤一乐:“好好,不能先道歉,先认错你裴四郎就输了!我说吵了便吵了,也没什么不好,这段时日你郁结于胸,愁眉不展,今日发泄一通,我瞧你精神倒要好上了不少。所谓疏不如堵,总把气闷在心里算什么.....” 裴昀闻言一愣,脑海中忽而有什么一闪而逝,快得没能抓住,她当即开口打断了卓菁: “阿菁,你刚才说什么?” “啊?我说疏不如堵......诶呀!”卓菁反应过来之后,羞得满脸通红,“应该是堵不如疏,我嘴快说错了......” “不,你没说错,正是疏不如堵!” 裴昀双眸放光,欣喜道:“一直以来,我单想着如何纾解体内凝滞真气,冲破穴道,既然纾解不成,倒不如反而思之,将其留下!” 以玄英功运功冲不破这股淤塞真气,何不如以白藏功运功将其化为己用?两种功法本就同为九重云霄功的一部分,而那白藏功的心法,当年在九华山庄,颜玉央为她疗伤之时,亦原原本本的告知于她了,只需照其修炼,她这内伤想必很快就能不治而愈了! 此乃天助我也! 转过念后,裴昀心中却不禁泛起一抹苦笑,这究竟是天助还是人助?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缘起缘灭到头来都只因那一人而已罢......
第133章 第二十七章 天书一事,究其本源,乃是希夷先生陈抟所撰,后被真宗所夺,继而流落江湖,算来算去,总是一笔烂账。 好在赵韧得知天书本为武功秘籍之后,并没有再命裴昀四处搜罗,而秦碧箫与宋御笙亦从来不曾告知她天书之秘,裴昀无需夹在师门与朝廷之间左右为难,使她不由松了一口气。 习武之人,素来有争强好胜之心,但裴昀自幼受师门教导,淡泊名利,并不想争什么天下第一,故而尽管得知天书神功存在,也并无势在必得之心。然而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阴差阳错走到今日,她终究还是要修炼那白藏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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