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海相望彼端,乃是同样名为崖门的小镇,此时此刻,镇上百姓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元夕竞渡,隐约可见那厢灯光璀璨,火树银花,欢歌笑语连连。 “国仇家恨,我等切肤之痛,但普天之下仍有那么多懵懂黎民,赵氏兴废,不足以叫所有汉人为之而殉。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海滨,对他们来说,其实谁做了皇帝,都不打紧。” 古人有训,舍生取义,若这生是一己之生,她自然毫不犹豫,可这生若是千万庶民之生呢?倘若蒙兀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呢?他们如此困兽犹斗,岂非冥顽不灵,逆天而行?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便也顾不上什么忠君报国,什么大逆不道了。 谢岑沉默半晌,终也是发自肺腑坦言道:“国朝确有千般不是,官家......也确有百般过错。若只是寻常王朝更迭,或许我也不会执着至今。然而如今是蒙兀人得了江山,你觉得他们会善待天下汉人吗?蒙兀南征北战,所到之处,无不劫掠屠杀,他们只懂占领,不懂治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于汉人是,于蒙兀人亦然。” 一路走到今天,他们为了什么?为名吗?为利吗?为苟且偷生,为一时之气吗?不过是为了,子孙后代,天下黎民,不为异族所欺,不做蒙兀人的奴隶! “若他们会呢?开国之君,必然手腕铁血,继任之君若想坐稳江山,终究会懂得收拢民心。” “若他们不会呢?莫忘了当初北燕。” 裴昀一噎,哑然失笑:“那届时必定又会有另一个蒙兀将其灭亡了。” “可惜我们都看不到那一天了。” “幸而我们看不到那一天了。” 谢岑不置可否:“不必再管有多少人不在乎谁家天下了,陆大人说得对,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徒早就各奔东西了,如今至少崖山这十万军民愿与大宋共存亡。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好,好个但求无愧于心!” 裴昀心中顿时涌起万丈豪情,举杯道,“这一杯,敬今日过后,你我忠肝义胆,名垂千古。” 谢岑亦举杯补充道:“沽名钓誉,遗臭万年” “请——” 清脆碰杯声中,浊酒入喉,激荡千愁万绪,百味杂陈,尽在不言中。 酒色如琥珀,味有甜香,回味悠长,却不知那谢岑如何私藏的佳酿。裴昀久不饮酒,这一杯下腹,五脏六腑滚烫似火,不禁头晕目眩,如坠云端。 “好酒!”她低声赞道。 她也算是尝过名酒无数,一时竟辨不出这酒的名堂。 “此乃泉州蜜林檎、荔枝酒调和苏州齐云清露而成,味取三家之长。”谢岑顿了顿,又道:“这是当年暮雨调制的酒方。” 裴昀想了半晌,这才依稀记起,他口中的暮雨是当年那随他外放泉州的歌妓。 “暮雨娘子后来去了何处?” “我回临安之前,有一同僚对她有意,她亦愿随之去,我便成全了二人。后来听说那人调去了漳州,再后来便没音讯了。”谢岑语气淡漠,眉宇间并无半分悲喜。 于他而言,那也不过是人生长路中一个过客,红尘万花中一朵娇颜,如赵玲玲,如琴如霜,如苏容容,如解双双,醉时同交欢,醒后各分散,如此而已。 裴昀忍不住问道:“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她轻笑:“后悔辜负了那么多人,挥霍了那么多姻缘?后悔如此良辰如此夜,美酒在旁,却无佳人在侧,到最后还是孤身一人。” “路是自己所选,有何后悔之说?”谢岑似笑非笑道,“况且我如今也并非孤身一人,难道你小裴侯爷还算不得是绝色佳人吗?” 人非圣贤,终究不能此生无过,这一辈子究竟有没有遗憾他不愿深究,此时此刻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有些人与事他不想再提。 若是平常,他这般放肆言语,必是要引得眼前之人翻脸,可今夜不同以往,裴昀听罢不怒反笑,且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出声了好半天。 月华似练,海浪如云,她面色酡红,眉眼弯弯,这一瞬间,谢岑确有片刻失神,然而紧接着,他便听她开口问道: “是么?那你说,我可当得起‘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如同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谢岑脸色骤变。 “你知道了?” “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 裴昀又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笑得颇有些自嘲,“你当是一早便知晓了罢。” 这人纵横风月场多年,何等老练,必是将身边那儿女情长都无声看了个穿,怨不得他对她的态度,从来都那样古怪。 谢岑没有否认,沉默半晌,他低声开口道: “我一直以为,你会入宫的。” 是明媒正娶也好,金屋藏娇也罢,总之终究是要入宫的。 且不说当年弱冠之龄的赵承毅是何等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单就以太子之尊的倾心厚爱,天下间又有几个女子能抗拒?就算她裴昀懵懂无邪,心无杂念,也终究裴氏为臣,赵氏为君,一纸诏下,再没有回环余地。 届时她入了深宫,和那些女子争奇斗艳,勾心斗角,无论曾经多么意气风发,也终会被磋磨去棱角颜色,纵使多得圣眷,也不过一时欢爱宠幸。天长日久,色衰而爱驰,只留一具哀伤怨毒的空壳,如昔日谢家老宅里他父亲后院的那些美人一般。 他自以为看透了她的一生,故而悲之厌之,讥讽之轻蔑之,从来不曾正眼相待。 后来北伐失败,裴府遭奸臣陷害落难,她失踪三年,再见时她已身陷敌营成了禁脔,披枷带锁被逼到绝境仍是宁死不屈,在众目睽睽之下拼尽最后力气报了血仇,又历经艰辛逃出生天与他一同将太子救出,重回临安,报仇雪恨,终为裴家沉冤昭雪,助太子继承大统。 论及忠孝节义,侠肝义胆,怕是普天之下有多少男儿郎都比她不过。 直到那时,他才终于发现,也许一直以来,他都小瞧了她。 “官家继位以后,我还仍是这般以为。毕竟,若是昭告天下,还你女儿真身,那是最恰好的时机。可惜,我料错了。” 因为自燕京归来的赵韧,已经不再是当年临安城中的少年太子赵承毅了。他更加冷静,更加谨慎,也更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比起为了成全年少时一丝微不足道的儿女私情,叫后宫中多一可有可无的妃嫔娘子,能为他江湖庙堂出生入死又忠心耿耿的小裴侯爷来得更为重要。 谢岑不愿承认,其实彼时他曾为此而松了一口气。或许是为大宋后宫终是幸免于难,躲过了一场血雨腥风,以那裴四郎的脾气,从没有逆来顺受四个字,就算只剩一口气怕是都要杀得个昏天黑地。或许是他察觉到她已心有所属,赵韧若是强求,少不得二人君臣反目,难以收场,他夹在其中,总是左右为难。又或许是,他早已心知肚明,她白马银枪赢四郎,本不该被困在那儿女情长,埋没在那登不得台面的献媚邀宠,争风吃醋里。 至此,赵韧将年少心事抛之脑后,他亦对一切闭口不提,踏雪无痕,风月无凭,仿佛那年杏花春雨,杨柳青青,什么萌动都不曾发生。 “有些事,过去便过去了,有些话,若不曾说,便再也不该说出口。” 谢岑捏紧了手中酒杯,咬牙一字一顿道: “我没想到,到了最后关头,他竟用此事来拿捏你!” 兵临城下在前,国破家亡在即,此时此刻的剖白,根本不是什么深情如许。那么多年过去,历经千帆之人又有什么念念不忘?不过是,兄弟之情耗尽了,君臣之义挥霍了,只得将那一缕虚无缥缈的儿女情长做筹码,迫她愧疚,逼她怜惜,让她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尽最后的忠义。 人至察则无徒,水至清则无鱼,谢岑一直自诩清醒,心知肚明君臣有别,赵韧早已不是昔日的赵承毅,当年亦还居高临下的指责裴昀避走宝陀山的幼稚天真。可时至今日,连这最后一丝少年情谊都被敲骨吸髓,利用殆尽,他才终于愤怒又无力的发现,时过境迁,岁月将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他身在局中,一意孤行,早已泥足深陷,回不了头了。 裴昀轻笑了一声:“不重要了。” 她姓裴,她是裴安之女,是裴家四郎,裴家满门忠烈,世代英杰。她既然下了宝陀山,离了大光明寺,既往不咎重回临安,又怎么会对大宋将亡,江山即覆而无动于衷?怎么会对流亡幼主置之不理? 可赵韧终是不懂她,或许,自他画下那副画像,题下那首诗起,他便再也不懂她了。 “你说的,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走到今天这一步,为臣为友,她已仁至义尽。 谢岑定定的望着裴昀,心中百感交集,复杂难言。 所谓一寸秋波千斛明珠,终究太过俗气。 眼前此人年少之时,一双眼眸,糅杂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无邪,和一往无前的赤子热忱,已是难得罕见。时至今日,历经事实,那眸中沧桑沉郁渐染,可那执拗纯粹却是一如既往,丝毫未曾改变。红尘混沌,人世不堪,有几人能不为这份清白而动容? 或念念不忘,或日思夜想,或隔世经年沧海桑田,也不肯放手。 谢岑仰头饮尽杯中之酒,沉声开口道: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裴昀闻言一愣:“还有?” 她放下酒杯,转过身来好整以暇道:“好好好,还有何事你便快快一并坦白罢,若过了今晚,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有一艘船,自惠州起便一直紧追着我们。” “是蒙军的船?” “不是。” “是蒲家的船?” “是,但也不是。” “对方所为何事?” “你。” 裴昀心中一颤,突然明白过来了:“是他?” 都到了这般地步,还有谁会山长水远一路追来,谁会义无反顾执迷不悟,谁舍生忘死也要千里迢迢来寻她?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由头至尾,也不过便只有那一个罢! “你竟是到如今才告诉我,当真是,谨小慎微......” 行朝浩浩荡荡十万人船队,她又寸步不离保护在赵正身边,从惠州到崖山数月时间里,她对此一无所知,必是有人存心隐瞒。 怕什么?怕他是奸细?怕她一去不返? 谢岑沉声道:“我不能放纵任何一丝意外发生的可能。” 只是他没想到,无论他如何派人驱逐攻击,那艘船都如阴魂不散一般,忽隐忽现,若即若离,甩也甩不掉。 “你去见他一面吧。”他轻叹了一声,“诀别也好,叙旧也罢,总该有始有终,莫如我一般,徒留许多剪不断理还乱,下辈子也还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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