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一愣,张了张嘴,却终是没有出声。 而曲墨也并不避讳她,直言相告: “得于孤寡,失于孤寡。” 虽只这八个字,但刹那间裴昀已经明白了一切。 昔日大宋欺后周柴氏孤儿寡母,得了天下,今朝幼帝太后孤儿寡母亦为他人所欺,丢了江山。 因果轮回,有始有终。 她突然很想笑,于是也便当真笑了出来。 “小昀儿不信?” “不,我信,二师伯他从来没有算错过不是吗?” “没错,二师兄他铁口直断,这一辈子从来没算错过,哪怕是自己的死期。所以小昀儿,三师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应了自己的命数。” 曲墨深深的望向她,切切道: “回头吧,小昀儿。” “我的命数?”裴昀不禁喃喃道,“我的命数,不是早便应验了吗?” 四废荒芜,红颜薄命。 封敕不杀,刺配崖山。 “若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我肉体凡胎,又怎能改变?” 裴昀深吸一口气,一撂衣摆,双膝下跪,在曲墨面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昀儿感念三师伯此生养育之恩,昀儿不孝,唯求来世再报!” 她不敢抬头,只伏在冰冷的地上,任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成串落下,哑声道: “请三师伯代为转告阿穆勒王爷,若他当真还念三分旧情,他日辅佐君王,权倾朝野,还请善待天下百姓,裴昀......感激不尽!”
第216章 第四拾六章 决战之日,来得分外突然。 历经大半个月激战之后,二月初六清晨,早潮时分,海面大雾弥漫,蒙军兵分四路,向宋军发起了总攻。 牛角号声中,蒙军副统帅唐兀氏先发制人,下令全部战舰调转船头,利用退潮水势之利,从北面进攻。与之正面迎战的,乃是林世俊所统麾下淮军精锐之师,他们本为昔年北燕流亡宋地的汉人,个个英勇矫健,跟随主帅从江南流落到崖山,对蒙兀人满腔愤恨,拼着同归于尽之心,欲杀之而后快! 两军交锋,殊死战斗,先是炮石抛射,而后弩箭齐发,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将士们竟是互跳到敌船之上,血肉相搏! 与此同时,蒙军统帅张中阳亦率军从南面攻打宋军,两相夹击,宋军一时腹背受敌,左支右绌。 及至午时,两军皆是伤亡惨重。 蒙军暂时撤退,宋军亦抓紧时间休息就餐,此时便听不远处蒙兀人的船上传来奏乐声与欢笑声。 那厢的宴饮欢乐,与这厢的愁云惨淡相对比,本就精疲力尽,饥渴难耐的宋军不由士气大损,个个除衣卸甲,无心再战。 谁料这四面楚歌不过是蒙军障眼之法,趁着宋军松懈之时,蒙军再次借涨潮之势,一鼓作气发动了第二轮进攻! 炮石如星箭如雨,喊杀如雷声如钟,眼见皆是浮尸碎木,耳边皆是□□哭嚎。宋军被连成一体庞大的船队,如同年迈病重的百兽之王,气息奄奄,动作缓缓,被四面八方豺狼一般的蒙军残忍撕咬,吞噬。 胜败,已成定局。 高大的楼船帝舟被拱卫在宋军最中央,裴昀站在船头,远远眺望着不远处海面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第一道舰阵已破,蒙军自西南杀入中军,离冲破第二道舰阵,攻至御舰,不过是时间问题。 裴昀握紧了手中的斩鲲,心急如焚,脑海中天人交战。 自来到崖山伊始,她便再也不想呆在御舰之上,日夜只守着二宫安危,她想去前线,她想浴血杀敌,她想拚死奋战,哪怕死在战场之上,也好过现今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然而谢岑却屡次拒绝了她,直到今晨开战之时,他亲自去前线督战之前,还在对她说: “你必须守在官家与太后身边。” “比起杀敌,你有更重要的任务。” “必要之时......万不可叫二宫落于敌手。” “切记,切记。” 这一刻,裴昀心中不免腾升出恨意,所谓君臣之义,同袍之情,究竟为何如此残忍,如此冷酷,偏偏要她来亲手了结一切? 可她要紧牙关,终是含泪应承了下来。 “报!有我军哨船向御舰驶来,自称谢相派其接二宫移驾北面!” 有小兵火急火燎的跑来向裴昀禀报道。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船上守将一片哗然,御舰身躯庞大,移动缓慢,一旦被敌人接近则逃离无望,可若趁现在便叫二宫及时转移,兴许还有一丝希望逃出生天! 裴昀定了定心神,刚要命人放哨船接近,身后忽有一道声音喝止道: “万万不可!” 只见陆秋实快步走近,焦急高声道: “来者万一是蒙军乔装奸细该如何?团练使刘俊、承宣使翟国秀皆已变节投敌,若他们卖主求荣,将二宫交于蒙军该如何?事已至此,唯死而已,若叫二宫受辱,你我便成了千古罪人,黄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说罢不顾裴昀的反应,兀自下令驱赶那艘哨船。 那哨船窄小,只载乘两人,见迟迟不被放行,船上其中一人猝然平地而起,运起轻功,足踏水面,一鼓作气掠到近前,跃上了御舰船头。 裴昀大惊之下,一把推开陆秋实,斩鲲出鞘,剑尖直指对方面门。 电光火石一刹那,历经九百生死,千念万念,她骤然看清了此人的脸。 她的劫数,她的孽缘,她的眉间霜心上雪,她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忘不掉。 颜玉央,他穿过战火纷飞,生死经年,站在她的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决绝道: “阿英,跟我走!” 如同当年西海天山,姑苏旧院,蜀中废谷,每一次他对她说得一般。 从始至终,这世上坚定握住她的手不放,要带她去天涯海角的,只有这么一个人。 可惜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去往何处?”裴昀轻笑了一声,“国破家亡,师门覆灭,故人亡尽,亲友死绝,我这一生,路已经走尽了......” “路在脚下,哪里会尽?!”颜玉央怒不可遏,眉宇一片冰寒,下颌绷得死紧,咬牙切齿声嘶力竭地问出那句,他从最初的最初就想质问她的话: “你裴昀自诩为国为民,为忠为孝,一辈子尽为虚名礼教奔波辛劳!这一生一世,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罢,你究竟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裴昀心神巨震,几乎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用尽全部力气嘶吼道: “有!那年西宁州琳琅山庄,我等一个人等了七夜七天!” 可是那个人,他没有回来。 自此,山盟不在,锦书无托,咫尺天涯两心隔,人生长恨水长东。 四目相对,彼此皆是赤红充血,有泪盈眶。 不该忘记,那年青海湖畔,明月天山,他低头吻上她时,她颤抖着闭上了眼...... 此时无言胜千言,许多话已是不必说了。 . 蒙军势如破竹,喊杀声越来越近,数艘蒙军艨艟终是突破御舰外围护卫舰,向御舰疾速驶来。但见那艨艟之上,忽有数十道身影骤然跃起,踏水无痕,如流星一般激射而来,转眼间便攀爬上了御舰,向船上宋军发起了攻击,这群人身披大红袍,头戴鸡冠帽,正是六真宗的番僧。 那蒙军竟是以这群密宗高手做先锋,突袭御舰,意图直接刺杀二宫!裴昀神色骤变,迅速组织人手反击,在甲板上集结成阵,务必不能叫刺客靠近船楼一步,而她自己亦再顾不得儿女情长,手持长剑向攻来的番僧杀去! 剑起剑落,血肉横飞,裴昀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只顾解决着眼前敌人,不顾自己后心大开,防备全无。因为她知晓,颜玉央一直紧随在她的身后,与她后背相抵,替她护住所有弱点,挡住所有偷袭,一句话也不必多说,一个字也不必多讲,只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之间便心领神会,默契浑然天成。 自子午古道南北客店初相见,至今已有十二载,这十二载里他们各为其主,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几乎从不曾有过片刻和睦安宁,而今时今日,便在这刀光剑影,乱军之中,绝境之时,他二人终是携手御敌,并肩而战。此情此景,何等辛酸苦涩,又是何等的弥足珍贵。 今日崖山一战,你死我亡,恩仇两清,了却君王天下事,不求生前身后名! 裴昀手中长剑如虹,颜玉央出掌迅疾如电,不断的放出毒针与毒粉,二人周围已是倒了一地尸首,可那后续敌人仍是源源不绝的攀爬上御舰,如蝗虫过境,如饿狼见血,前赴后继的包围过来。 斩鲲横扫,裴昀击退面前三人,余光瞥见寒芒一闪,一柄利刃已攻至眼前,刀风扑面,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裴昀不敢大意,运足内劲,横剑一挡,金石相交,发出铮然一声长鸣。 此人左手持腰刀,身材高大健硕,如一座肉山铁塔一般,正是曾在宝陀山佛武会败于裴昀之手的大悲法王! 多年不见,此人外貌有所变化,面膛红中透紫,手臂肌肉虬结,显然功力暴涨,他手中腰刀也焕然一新,不再光鲜亮丽精美奢华,却是乌黑无光暗藏杀机。 “裴昀,拿命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大悲法王大喝一声挥刀向裴昀头上砍去,裴昀毫不犹豫挺剑而刺,剑长刀短,终究是斩鲲快上三分,眼见那剑尖据大悲法王胸前不过半寸,他被逼收刀急退,而身后另有一人出掌袭来,正是颜玉央。 大悲法王全然没将此人放在眼中,宽袍一挥,欲将其拂开,谁料双掌相击的瞬间,他只觉手心一麻,竟是中了掌中暗算,当即勃然大怒,内力一震,将其击飞了出去。 待他再要补上一招将其毙命之时,裴昀的斩鲲已刺至眼前,大悲法王顾不得中毒的右手,左手出刀格挡,长剑短刀便如磁石一般紧紧吸在了一起,二人内力自兵刃上迸发而出,相互激荡,滔滔不绝。 数年来裴昀的武功一日千里,而那大悲法王的内力亦是精进神速,他自宝陀山一败之后,闭关苦修,不惜以自损自残为代价练成了六真宗秘传禁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打败裴昀一雪前耻。因此今日他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决计不会罢休! 二人互不相让,都将内力催发到了极致,一时间,彼此僵持在了原地。 颜玉央被大悲法王一掌击退,跌落在地,滚了数圈,五脏六腑巨震,气血翻涌之下,喉中涌上了一片腥甜。 毒针毒粉皆已耗尽,他再没有杀招,摸遍全身上下,终得唯一利器——白玉梳,那朔月圣地石室之中,曾救二人性命,见证了二人爱恨纠葛了半辈子的白玉梳。 情形紧迫,他顾不得擦去嘴角的血迹,飞快翻身而起,扑向大悲法王的后背,手持玉梳用尽全力向他暴露在外的后颈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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