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法王正与裴昀比拚内力,以命相搏最为关键之时,忽觉脖颈剧痛难当,刹那间岔了内息,怪叫一声,全身真气爆裂开来,那力道之强悍,将颜玉央与裴昀都崩开了数丈之远,他自七窍流血,全身骨骼尽断,倒地而亡。 裴昀与颜玉央遭其濒死一击,皆受了不轻的内伤,裴昀勉强撑剑起身,欲查探身旁颜玉央的伤势。 忽觉有异,她不可置信的扭头望去,只见手中长剑只剩下了残破的半截,另外半截掉落在地,竟是为大悲法王的短刀拦腰斩断了。 父亲送她十四岁的生辰礼物,跟随了她半辈子,历经重重劫难,风里来雨里去的斩鲲,就此折断。 倏忽间,不详的预感笼罩在裴昀心头。 今日崖山,难道当真是她与大宋的葬身之地么?
第217章 第四拾七章 天色越来越暗,黄昏已至,暮色四合,天空阴云密布,渐渐下起了瓢泼大雨。 陆秋实伫立在船头,浑身被雨水淋湿透彻,虽手无寸铁,但面对周遭殊死搏斗,血流成河,他凛然不惧,面不改色,便如同第一天追随二宫南下,遇见追兵九死一生之时一般。 人皆道他迂腐,顽固,可正是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学先生,比那么多骁勇善战的将军士卒还要坚强,还要执拗,与行朝共同进退,一路走到了今天。 放眼整个海面,宋军旗帜一根根倒下,蒙军旗帜一根根竖起,他心中明白大势已去,终是天不佑我大宋...... 或许,是时候了。 他暗自做出了决断,于是毫不犹豫的转身走向船舱。 片刻后再出来之时,他左右手分别抱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女儿,身后紧跟着焦眉苦脸的陆夫人。 “夫君!夫君你带忠儿和秀娘去哪里?夫君......啊啊啊啊啊——”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但见陆秋实来到船边竟是毫不犹豫的将一双儿女投进了水中,扑通两声沉闷响声,两名幼童顷刻间沉入茫茫大海,再也不见踪影。 “忠儿!秀娘!夫君你杀了他们?!你疯了!你疯了!” 然而下一瞬,正在伏地哭喊的陆夫人也被陆秋实向水中推去,陆夫人一个踉跄,死死抓住船舷不肯松手。 “夫君不要!夫君求求你!不要杀我!” 陆夫人凄厉哭喊,声嘶力竭,她哀哀切切的望向陆秋实,祈望他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陆秋实被那求生的目光望得心头一颤,忆及多年伉俪之情,夫妻之恩,眼中亦是涌上酸涩湿意。 他长叹了一声: “都去罢,还怕我不来么?” 陆夫人忽然明白过来了丈夫之意了,事到如今,或死或降,已别无他路。与其活着受尽凌辱,不如一家人在阴司地府再团圆。 “夫君,妾身先走一步...黄泉路上,奈何桥畔,妾身与忠儿秀娘等着夫君......” 她惨然一笑,带着满腔不舍之情,含泪最后望了陆秋实一眼,而后缓缓松开双手,翩然坠落,身躯自此沉入滚滚浪涛之中。 . 陆秋实换了一身崭新的绛紫官服,方心曲领,乌履锦绶,如同过去每日在临安朝堂时一般郑重其事。 他来到船楼之内,觐见赵正,抚衣正冠,恭敬下拜,沉声道: “陛下,国事至此,无法挽救,死无所惧,唯气节耳!陛下应为国而殉,徽钦二帝受辱已甚,陛下不可重蹈覆辙,请陛下恕臣逾越之罪!” 满室宫女内侍跪倒一片,哭嚎不止,赵正懵懂的望向眼前匍匐跪地的陆秋实,他所说之话他并不能全然理解,但他眼前却隐约浮现了临安旧梦,禁宫大火,临别之时父皇看向他的最后一眼,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于是赵正缓缓点头,用稚嫩的声音答道: “朕准奏。” 陆秋实再次拜了三拜,而后迅速起身,脱下外衫包起案上的玉玺,背起御座上的幼帝,向窗边走去。 推开窗扇,但见外面风雨大作,漆黑混沌,喊杀声与雷雨声震耳欲聋,如修罗地狱一般可怖。 他手上使力,搂紧了背上的赵正,缓慢而坚定道: “陛下,我们上路。” 说罢,陆秋实纵身一跃,就这样扑向了那鲜红与浓黑交织成一片的波涛中—— . 方此时,裴昀与颜玉央正在甲板上奋力杀敌,忽听蒙军之中有人指着船楼上,高喊道: “快看!是宋帝!” 裴昀猛然回首,但见一团黑影从船楼窗畔跃下,迳直向大海坠落。 这一刹那,在她眼中无限放缓,四周火光与刀光,杀戮与干戈通通都消失了,万籁俱静,八荒寂灭,天地间便只剩下了那一道如流星般划过天际的弧线。 不知是耳闻还是幻觉,裴昀觉得自己竟然清晰地听见了落水之声。 扑通—— 那是周鼎的碎裂,秦鹿的悲鸣,长安的大火,马嵬坡的暴雨,那是汉人江山的绝响,是大宋王朝最后的一句遗言。天地寂静一瞬,而后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响彻整个崖门: “宋帝死了!” “宋帝死了!” 大宋祥兴二年,二月初六,崖山海战,大败,丞相负幼主跳海而亡。 自陈桥兵变,太祖赵匡胤定都东京开封府,历经中原一统、女主临朝、庆历新政、熙宁变法、海上之盟、靖康之耻、建炎南渡、议和与北伐,内禅与党争......大宋一朝享国三百一十九年,共历一十八帝,至此灭亡。 从此,东京若梦,临安如烟,樊楼倾倒,西湖水干,清明汴河沉寂,千里江山褪色,东坡乘风归去,易安销魂黯然,岳阳楼淫雨霏霏,醉翁亭酒冷人散,大江东去浪淘尽,晓风残月杨柳岸。 一山还一水,无国又无家。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啊啊啊啊——” 裴昀肝胆俱裂,五内俱焚,不禁仰天长啸,声音嘶哑凄厉,如杜鹃啼血,子归哀鸣。 武威侯府誓死效忠的山河,裴家世代坚守的江山,再也不复存在了。 那温山软水的江南,繁华如梦的临安,她终是再也回不去了。 悲愤之下,丹田真气逆转,经脉逆行,她忍不住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心头血,如脱力一般,软绵绵的瘫倒下去。 “阿英——” 颜玉央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中,连点她周身大穴,半拖半抱着将她带下了御舰,乘上了他来时的那艘哨船。 宋帝既死,两军大乱,无人再顾及得上这一艘小小的哨船。在高大老的驾驶下,哨船灵活的在混乱的船阵中左挪右移,就这样突破重围,驶入一望无际的大海,将崖门的腥风血雨,国破家亡都远远的抛诸脑后。 孤帆远影,一去不回。 . “但见幼帝落水而亡,汉人江山毁于一旦,关山南北终落到了鞑子手中,裴昀肝胆俱裂,五内俱焚,不禁仰天长啸,凄厉悲凉。 “大宋既亡,我等臣子何存?!” 他抬头用通红的双目最后望了一眼这黑雾弥漫,不见天日的夜空,握紧手中残破的长剑,横剑便向颈间抹去—— 说时迟那时快,利刃入肉,森然见骨,碧血如注,染透青衫。 一代忠臣良将,仁义侠侯,自此以身殉国,一命归泉,呜呼哀哉! 时人诗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南北英雄传·终回》说书人墨七郎杜撰 ...... 便在陆秋实背负幼帝跳海的半个时辰前,宋军主帅林世俊浴血奋战,与蒙军白刃肉搏,身负重伤,力战至最后一刻,英勇牺牲。 阵前督军的谢岑迫不得已接过了指挥权,即刻下令所有战舰砍断铁索,自行突围。而他自己率领了二十艘精锐战舰拚死向船队中央冲去,欲救援御舰。 方才他派去接驾的哨船始终没回返,他心中有不详的预感。 此时此刻的海面上,宋蒙两军已经混战成了一片,御舰周围环绕着无数的船只,每一艘都想突围,每一艘都想阻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纠缠不休。 战舰费尽全力,才终于突破重围,挤到了御舰旁边。谢岑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爬上御舰,片刻不停的向船楼内赶去。 船楼内不见以往的人影攒动,却是一片空荡,所有人都不知去向了何处,只余绫罗细软,金银碎片,一地狼藉。 谢岑疯了一样,四处寻找着,终于,在太后寝室之内,他寻到了站在窗边,头戴龙凤珠翠冠,身着祎衣礼服的程素宜。 “太后娘娘,官家...何在?” 谢岑颤声问道,他立在门边,竟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官家去了。” “陆大人去了。” “裴大人也去了。” 程素宜恬淡一笑,温婉中透着苍凉,她一字一顿道: “我忍死至今,只为赵氏一块肉罢了,而今我可以去见先帝了。” 说罢她俯身一跳,猛然从窗边扑了出去,投水自尽,从容殉国。 “不——” 悲愤交织,血气上涌,急火攻心,谢岑只觉眼前一黑,就这样晕死了过去。 . “......谢大人,谢大人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谢岑被人唤醒,疲惫的睁开双眼,但见天高海阔,晨光熹微,噩梦一般的长夜竟已是过去了。 他浑身湿漉的躺在岸边沙石滩上,面前盔甲破损,形容狼狈的将士,乃是军中招讨副使杜贵清,他身边还有零零散散十几个遍体鳞伤的士兵,是他们救了自己。 “......官家...我军......” 谢岑欲开口相问,可嗓音已是嘶哑的不成样子,便连一句完整的话也串联不起。 杜贵清知晓谢岑心中所想,七尺男儿刹那间红了眼眶,哽咽道: “谢大人,你看——” 说着他扶起了谢岑,指引他看向面前的大海。 但见旭日晨光映照下的海面,遍是战后杂乱狼藉,破碎的残木,残损的战舰,染血的旌旗,焦黑的头盔,折断的弓箭,还有一望无际,密密麻麻的浮尸。 这其中有士兵、文官,有宫女、内侍,还有一路随军的工匠、百姓,十万军民齐跳海,赴死殉国无生还。 谢岑被眼前惨烈壮景震撼在地,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古至今,哪有这般的王朝,哪有这般的国家?天子死社稷,军民殉江山,何等气节!何等傲骨! 大宋败了,可终究不是一败涂地,崖山海战,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只要汉人气节不屈,傲骨不折,这个民族就永远不会消亡,终有一天,驱除鞑虏,光复河山! 然而那一天,他终是看不见了。 想他谢岑前半生,系出钟鸣鼎食,,得天独厚,目空一切,持才狂傲,心比天高,自比谢安东山再起,欲效孔明辅世长民。到头来,十年一场繁华梦,灯火阑珊,曲终人散,亲友绝,爱恨空,国破山河碎,君亡社稷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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