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将自己一世因缘都挥霍尽了,而今,也该归去了...... “听闻蒙军已寻到了官家的尸首,得到了玉玺,应当很快便会撤军了。待敌兵退去,我等再去寻赵氏宗室,再延续大宋国祚......谢大人!谢大人你去何处?” 杜贵清犹自不甘心的谋划着,忽见身旁的谢岑起身,不顾自己披头散发,破衣烂衫,摇摇晃晃的向岸上走去。 “我为赵氏,义尽仁至,天意如此,吾事毕矣。” 他只扔下了这句话,而后便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从此,世人再没见过这姑苏谢氏的倜傥公子,这风流薄幸的多情郎君,谢岑二字自此湮灭于滚滚红尘,浩瀚史册,再无踪迹。 “谢岑,字疏朗,谢家第三十四代家主谢若絮嫡长孙,大元至元十六年,于宝陀山大光明寺落发出家,青灯古佛,终老此生。谢氏子孙屡次寻访,不得见。及至皇庆二年,病逝,埋舍利于雪涛山灵骨塔。 临终绝笔: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姑苏谢氏宗谱·第七十三卷》谢氏子孙修
第218章 第四拾八章 晴空如洗,烈日炎炎,苍茫大海,一叶扁舟。 “再飘下去我们会到哪里?” “占城,或者琼崖,他娘的多半是占城,现在吹的是西南风!这贼老天!” 高老大骂骂咧咧回答完颜玉央,继续光着膀子坐在船边,试图用干肉条做饵钓鱼。 连日海上漫无目的的飘泊,就连他这个久经远航的老把式都开始变得暴躁了起来。 颜玉央抬眼望了望正午火辣的日头,将依偎在身边的裴昀挪动了一下,确保她可以躲藏在外衫所搭的简易凉棚下,减缓几分烈日灼热的痛苦。 哨船窄小,容纳三个人不易,然此情此景,却当真别无他法。 那日崖山血战,颜玉央带裴昀冲出重围,为摆脱追兵,一路向南,谁料当夜即遇见了暴风雨,滔天海浪中,小舟九死一生逃出生天,却是船桨被毁,迷失在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中。 船上所备水粮不足,这几日已是消耗殆尽,偏生这一带海域鱼群稀少,水鸟罕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高老大纵有一身捕鱼的本事亦是无计可施。 更糟糕的是,与六真宗高手一番苦战,颜玉央与裴昀身上皆是遍体鳞伤,眼下缺医少药,连清水都没有,不知还能撑到几时。 颜玉央伸手拂过裴昀面上凌乱的发丝,指尖抚上她干涸发裂的双唇,哑声问道: “还能撑住吗?” “......” “要不要喝口水?” “......” “伤口还疼吗?” “......” 无论他问什么,她都毫无反应,只双目无神,呆滞的盯着某处虚空。 自离开崖山之后,她便一直是这副模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如魂飞魄散行尸走肉一般,若非那胸前一起一伏的呼吸犹在,真叫人怀疑她究竟是否还活着。 哀,莫大于心死。 他虽救走了她的人,却救不回她的心,她的心已同大宋江山一道殉了葬,如今不过在擎等着这具肉身腐朽罢了。 可他不在乎。 只要她还活着,他什么都不在乎。 啊-啊-啊- 几只海鸟从头顶天空飞过,高老大立即叫道: “快!别让它们跑了!” 话音未落,颜玉央已经闪电般出手,几枚吃剩的鱼骨激射而出,三中其二,扑通扑通两声,一双雪白乌喙的海鸟相继坠落,跌到了船上。 船上无火,唯有生食,高老大饿虎扑食一般抢过了其中一只,张口便咬在了海鸟脖颈,不管不顾的狼吞虎咽,腥膻生冷的血肉下肚,勉强缓解了几分饥肠辘辘。 颜玉央将另一只海鸟脖颈扭断,拔去羽毛,扯下腿肉,撕成小片,喂到了裴昀嘴边,后者却是无动于衷。 颜玉央强硬坚持,裴昀闭口不理,两人一时僵持。 “你就这么想死?这么不愿活?” 他轻笑了一下,缓缓开口道:“我以为你裴家四郎、小裴侯爷,最是百折不挠,最是锲而不舍,如今怎因这样小小挫折,便一蹶不振?” “还记得当年日月山谷石室绝境吗?还记得你武功全失,身受重伤被囚禁在燕京世子府吗?还记得大爻山中,强敌追杀,你我被逼到穷途末路吗?那么多坎坷劫难,哪一次不是生死一线,又有哪一次不是绝处逢生?” “即便这一次当真无力回天,也没什么打紧。你裴昀前半辈子,名门贵子,母慈父祥,兄友弟恭,文武双全,少年英杰,已是比旁人顺遂得太多了。世间所有赏心乐事,又怎能叫你一人独占?况且人生在世,本就苦多乐少。” “你便当真这般铁石心肠,对这尘世再无丝毫留恋?哪怕......是我?” “你不是还恨我吗?你心中不是还对大燕对颜氏耿耿于怀吗?你不记得当初我是如何欺辱强迫你了吗?现今,我就在你面前,你的武功已强我数倍,我再不是你敌手,你不想动手取我性命,报仇雪恨吗?” “裴家已家破人亡,只剩你是仅存血脉,你若再有三长两短,裴家便彻底绝后,阴曹地府,黄泉路上,你有何面目去见裴家列祖列宗?” “你看看自己如今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的大宋已经亡了!赵氏一脉已经被赶尽杀绝了!这天下都已经是蒙兀的天下了,你裴昀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的生死有多重要?就算你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也再换不回大宋江山了!” 然而无论颜玉央如何劝慰逼迫,软硬兼施,裴昀皆是恍若未闻,所有诱哄谩骂便如百川入海,无影无踪,她连眉梢眼角都不曾颤动。 颜玉央忍无可忍,钳住她的下颌,捏开她紧闭的双唇,强行将鸟肉塞进了她口中。 裴昀极力反抗,挣扎着,撕扯着,最终她一掌拍在颜玉央前胸伤口之上。颜玉央闷哼一声松开了手,她飞快挣脱了他的桎梏,转身趴到船边呕吐了出来。 数日水米未进,她能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颜玉央坐在一旁望着她,脸色惨白捂着胸口,心头一片黯然。 忽然间,他感觉到了一道炽热的视线,他转头望去,只见高老大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手里所剩的大半只海鸟,那张脸上糊满了半干的血迹和零星碎肉,双眼中流露出贪婪的欲望。 “诶呦喂!”高老大一声惨叫,双手捂住了被鸟骨打破的额头。 “做你该做的!”颜玉央冷喝道。 高老大疼得龇牙咧嘴,但自知不是颜玉央的对手,敢怒而不敢言。他缩手缩脚的退到了船尾,继续守在腰带做的鱼竿旁,去钓他那永远也掉不上来的鱼。 汪洋大海,前路渺茫,一条船,三个人,心思各异。 小舟仅靠海流漂浮,一路向西南而行,运气好了,兴许能遇见海岛,运气不好,恐怕便会一直这样飘下去。若天可怜见,当真能到千里之外的占城,少说也要两三月光景,而倘若中途意外偏航,离靠岸之日那更是遥遥无期。 人若不进食,七八日便会有性命之忧,内力高深者也许能撑十数日或者更久,但终究不能辟榖成仙。 这几日断断续续下过几场小雨,颜玉央与高老大用尽船上一切的器物来储水,若节省饮用,尚能撑上一段时日,但食物已是捉襟见肘,仅靠偶尔好运捕获的鱼与鸟,远远不够三个人的需求。 饥饿面前,生死面前,一切礼教廉耻都消失无踪,人与野兽没有分别。 . 海上的夜晚,宁静而喧嚣,漫天星子璀璨,海浪起伏温柔。 每天晚上颜玉央与高老大轮流守夜,今晚轮到后者。 颜玉央搂住裴昀睡在船的一端,颠簸之中,眉头紧皱,睡得并不安稳。 这些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紧盯着裴昀,便连睡觉之时都紧紧抓住她的手,生怕一个不注意便再也见不到人了。毕竟四面皆是大海,有心寻死,实在太过简单了。 然而人的精力有限,连续十数日的紧绷之后,他亦不由自主的开始松懈,迷迷糊糊间,意识越发恍惚...... 叮— 一道极其微小的声音响起,颜玉央猛然惊醒,迅速抬臂格挡住了来者的动作。 月光之下,鱼骨刀泛着雪亮的光,映衬在高老大神色癫狂的脸上。 他落刀的对象,是颜玉央身边的裴昀。 “你要干什么?” 颜玉央一把将其推开,厉声质问。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高老大口中念念有词,竟是又要扑上来,颜玉央手上有伤不便,直接抬脚将他踹到了一旁,怒喝道: “滚开——” 高老大疯了一般歇斯底里的大叫道:“她既一心寻思,你又何苦救她?她如今半死不活,只会消耗水粮,这般累赘,早晚有一天会将我们都拖累死的!五天!我有整整五天没吃饱肚子了,鬼知道什么时候能靠岸,再这样下去我要饿死了!到时候你也会死,我们统统都会死!我不要死,我他娘的在海上漂了一辈子,我不要到最后还死在海上,被鱼鸟啄成骨头架子!我要活下去,我要吃肉!” 他紧紧盯着躺在一旁的裴昀,眼中冒出如狼似虎的凶光: “杀了她,我们就有的吃了......” 人被逼到穷途末路,为了活下去,竟是将主意打到了身边同类的头上。 “闭嘴!” 颜玉央心中巨震,旧日里早已被他刻意埋葬的痛苦记忆,骤然被翻了出来,眼前高老大狰狞的模样,渐渐与回忆中某个模糊的身影重合,恐惧与绝望不期然涌上心头。 便趁他一瞬分神之际,高老大再次扑了上来,他压到了裴昀的身上,便如杀猪宰羊一般,举刀便要落下—— 裴昀眼前那锋利刀尖已至眼前,性命危在旦夕,心中却生不出一丝一毫反抗之情,只无动于衷的等待着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卡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之响,有什么温热之物喷溅在了她的脸上,身上。 只见高老大身形一顿,整个人软软的倒了下去,后脑颅骨被人一掌整个拍碎,红白相间的血水与脑浆遍布了整只船上。 颜玉央站在那里,尚维持着出掌的姿势,他望着眼前这一切,犹自不敢置信一般,呆滞了好半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缓缓走上前,查看高老大残破不堪的尸首。 方才他发疯一般喊出的话仿佛还响在耳际: 杀了他,我们就有的吃了...... 颜玉央面如金纸,眸色幽深不见底,仿佛坠入梦魇,挣扎煎熬了许久,终是咬牙拽住那具尸身一把掀了起来,用力抛入大海。 做完这些,他便如同脱力般,踉跄着后退坐了下来,将头埋在膝上,从没有的无助与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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