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是怎样的人?” 裴昀 这个他二人除夕之夜意乱情迷之际不欢而散的缘由,这个他与她之间今生今世都不可能逾越过的名字 裴昀,他是个怎样的人? 颜玉央第一次听闻裴昀二字,是与颜琤身死之讯连在一起的。 传闻开封府城下,两军对垒,颜琤被那裴四郎以一招裴家枪法“见龙卸甲”正中心窝,当场毙命,连句遗言都没能留下。 讣告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靖南王府,王妃满令哥当场晕死过去,不省人事。 彼时王府上下缟素,人皆悲恸,都说靖南王此番虽立战功,却是得不酬失,连膝下唯一子嗣都折了进去。几乎无人记得,府中另有一庶子,同样是靖南王骨肉血脉。 颜玉央之母,并非是颜泰临发妻,甚至亦非府中姬妾,不过是其少年之时结下的一段孽缘,最后不欢而散。颜玉央幼时随娘亲流浪江湖,吃下的苦楚,旁人难以想像。直至十四岁那年,他才阴差阳错回到王府之中,结束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 然性命虽存,日子却依然不好过,颜泰临怨恨他娘,故而亦对他冷遇,满令哥待他面上礼数不失,其余不闻不问。主子如此,下人自然见风使舵,他虽是王爷之子,却过得比仆从还不如。 唯一待他有半分真心之人,竟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颜琤。 这小王爷自幼受父母千般宠爱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蛮横霸道之余,却也有三分善良天真。初时他听人挑唆,对自己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庶兄心生不忿,来找麻烦。一来二去,却是少年心性,不打不相识。 然颜玉央自幼心性淡漠,又因练功而愈发无情,年少之时那隐藏在莽撞热血中的些许手足义气,他也是许久之后才明白过来。 颜琤死后,颜玉央唯一记得的便是,昔日临别之际,颜琤半开玩笑的说倘若他一去不回,自己要答应他两件事,其一是为他报仇,其二便是替他娶了单文女。 既然承诺,那兑现也无妨。 故而颜玉央开始打探裴昀此人的消息,既然他终有一天毙于自己手下,那么自己总该知道,杀死颜琤之人,究竟是何人。 亦或是一切都该从头说起,武威候府是怎样的人家? 欧阳文忠公有言,天下无二裴。裴氏一族,自秦汉以来,历六朝而盛,隋唐而盛极,五代以后,余芳犹存。豪杰俊迈,名卿贤相,茂郁如□□炳史册。及至赵宋年间,将相接武,公侯一门,世代忠良。裴家祖训有云:忠义乾坤,凡有贪官污吏,不忠不孝子孙,死后皆不得葬入裴家祖坟。 昔日武威侯裴安四方征战,剿匪平乱,战功赫赫,膝下四子,文韬武略,皆是人中龙凤。大郎裴昊,少年将军,端方稳重,御赐修武郎忠州防御使;二郎裴昱,体弱多病,未入行伍,却是熟读兵书典籍,心思缜密,犹擅谋断;三郎裴显,自幼为太子伴读,天生神力,骑射神勇,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可最过出类拔萃之人,却还要数那唯一嫡子裴昀。 有道他如当年裴侯,自幼离家,拜师江湖门派,学得一身绝世武艺;有道他俊美无双,貌比潘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连官家也有意招他为婿;有道他侠义心肠,扶危济困,助太子惩奸臣除污吏,屡破京中奇案;有道他在北伐之中,攻城略地,身先士卒,白马银枪,十战九胜,故而军中唤之“赢四郎”...... 有关他的传闻,坊间不胜枚举,真真假假,却总该八九不离十,名门世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娇妻美眷,所谓得上天眷顾也不过如此。 倘若颜琤与裴昀,是既生瑜何生亮,那他颜玉央与裴昀,便是天壤之隔,云泥之别。 他拥有他从来也没有,甚至梦中也不曾奢望过的一切。 “所以,你恨他?” 阿英靠在颜玉央怀中,轻声问道。 “是。” “倘若有一天遇见,你会杀了他?” “是。” 父母兄弟,他今生缘浅,功名利禄,他视如云烟,他颜玉央这生所求本就不多,可为何连唯一心爱之人都不属于他? 颜玉央垂头埋在她的颈间,呼吸间嗅着她的气息,一字一顿道: “倘若有一天你回到他身边,我一定会杀了他。” 阿英心中一颤,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她想说,颜玉央,你真可怜,真可悲,真可笑。 然而细细想来,可怜可悲可笑的又岂止是他一个? 所谓裴家四郎,名动天下,实则金玉其外,徒负虚名。 为人之子,不曾承欢膝下,亦不能报父母血仇,不孝之至;为君之臣,护驾不周,乃至储君被掳,囚禁他乡,受尽折辱;为军之将,只知冲锋陷阵,不善排兵布阵,骄傲自满,孤军犯险,实非良才! 一路所依仗的,也不过是父兄照拂,上天偏爱,故而无知无畏,肆意张狂,最后终是失掉所有,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可那十七岁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裴四郎其实早已死了,死在了开封府,死在了金銮殿,亦或是死在了鹞子岭,永永远远,再也没有了。 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蜿蜒而下,隐没在发丝枕间,不知究竟是哀伤还是怅然。 这一夜,就此沉默相拥,谁也没有再说话,虽是心思各异,却也是难得的平静安宁。可惜这份安宁,不过是风雨来临之前的片刻假象,距一切狂风骤雨,天翻地覆那日已是不远了。
第49章 翌日清晨,天濛濛亮时,颜玉央便已起床准备出行事宜,而阿英竟也被其强行唤起,为他打点杂事。 婢女打来热水,他洗漱净面之后,偏让她递来面巾,下人送来早膳,二人同坐桌旁,偏逼她为他布菜夹菜,奴仆将烫熨妥当的外衫从衣架上取下,他偏迫她来上前为自己更衣。 为了今日逃跑大计,阿英忍了又忍,可这林林总总,与其说是将她当做仆从使唤,有意折辱,不如说是妻子为出行的丈夫事无钜细,亲力亲为一般...... 算了,忍过今天,一切就都结束了! “好了!” 她最后胡乱将他的腰带一系,没好气道。 北燕虽习汉风,如今冬狩围猎,贵族子弟自然身着传统骑服,眼前之人褪去往日广袖宽袍,换作一身左衽束袖窄襟长靴,更显英姿勃发,俊朗不凡。可落在她眼中,却是刺目非常,这从头到脚的燕人装束,似是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她,他是大燕世子,是颜泰临之子,她不可再对他心生任何软弱与侥幸,是时候结束这荒唐的一切了。 她抽身欲退,他却是收拢张开的双臂直接将她揽入了怀中,耳鬓厮磨,低声问道: “今日怎么这样顺从?可是一直盼着我离开?” 阿英冷哼了一声:“明知故问。” “想逃?” “逃得了么?” “说不准,只是这几日不太平,你出得了世子府,也未必出得了燕京城。” 阿英心中一提:“会发生什么?” 颜玉央避而不答,只低声道:“我走之后,府中众人任你调遣,除离府一事,他们都听你的,若遇危险......城西广源坊彰义巷有一座宅院,门口种了三棵柳树,里面衣食齐备,亦有暗室藏身,住上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你为我安排了退路?”她惊疑不定的看向他,“有人将对世子府下手?是......定南王?” 是了,那颜泰康素有野心,如今城中自燕主以下,满朝文武宗室皆出城冬狩,正是他起事的大好时机。那颜泰临又如何?他难道会坐视不理吗? 颜玉央不置可否:“你不必知道。” 阿英心中瞬息万念,试探着问道:“那你府中那两位世子妃呢?你便置之不理了么?” “她们?她们自有去处。” 颜玉央神色冷漠,他只应承了颜琤娶人,却没应承护人,生死有命,端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他意味深长道,“你若敢逃,我不会放过你的。” 阿英皱眉,垂眸不语,却是被他抬起下颌,猝不及防在唇上吻了一下。“英英,等我回来。” 他轻声道。 此情此景,与昔日琳琅山庄分别之时何其相似,只是彼此身份心境都已是大不相同,上一次他用奇门遁甲尚且困她不住,这一次明里暗里枷锁禁制更多,他又能成功吗? 阿英望着颜玉央离开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你既仍然不信,那便试一试罢! . 颜玉央前脚刚走,龙阿笑后脚便来到了阿英身边。 “世子哥哥让我寸步不离紧盯着你,以防你搞鬼!”她不情不愿道,“我本来想偷偷溜走和他们一起去狩猎呢!都怨你!” 阿英淡淡瞥了她一眼,不予理会,迳自盘膝坐于床上,闭目运功,龙阿笑抱怨了一番得不到回应,深感无趣,索性拉过一张小竹椅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绣花,嘴里哼着语调古怪的小曲。 她刺绣的针法与旁人不同,花样纹理也独树一帜,旁人绣花绣鸟绣鸳鸯,她却是绣了一条条五色斑斓的小蛇,却不知是不是那南疆爻寨所特有的手艺。 俄顷,只见上官尧抱着剑醉醺醺的自院外走了进来,离老远便闻见那股冲天酒气与下等香粉混合的难闻味道,龙阿笑抬眸瞧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你这个人又跑到哪里鬼混去了?臭书呆昨晚找了你好久!你不知世子哥哥有令,今日所有人都要在府中待命么?” 上官尧眯起醉眼认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哦,是毒丫头啊......昨夜栀子楼的花魁娘子生辰摆席,夜半才散,我这不是回来了......呃——”“臭死了!” 一个酒嗝逼得龙阿笑连退数步,她扔下绣撑,手扣毒针,尖叫道: “别过来!再过来我毒死你!” 上官尧嗤笑了一声:“有这闲工夫找小爷麻烦,你不如好好管管自家男人吧!” “臭书呆怎么了?臭书呆可比你强上百倍,至少他不会出去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喝花酒!” “难得你长了一副机灵模样,怎地也如此蠢笨,男人的话如何能信?”上官尧啧啧两声,“你家那臭书呆早在城北紫金寺后衣锦坊置办了处宅院,藏了个相好,哪用再去青楼喝花酒?听说那小娘子温柔貌美,善解人意,比你这个动不动就毒人的丫头好上不知多少,若是我自然也选她不选你......” “不可能!你胡说八道!”龙阿笑不可置信道,“臭书呆不会与旁人相好的!他不可能背叛我!” 上官尧似笑非笑道:“我胡没胡说,你自己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对了,我听说那小娘子近来已有了身孕,正逼你家那臭书呆娶他过门呢,你就这样闹上门去,可别伤了那腹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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