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法终于能发挥战力、顾家军转败为胜之时,北戎军中也始终没有第二个那般厉害的神箭手出现。 是以,只要派人深入敌军阵营取了这个神箭手的性命,顾家军往后再用阵法便不至于如此被动。 顾灼说完自己的计划,帐中鸦雀无声。 议事的将领们表情复杂而难过地看向她,却没有一个人表达意见。 她无奈地看了一圈,叹了口气。 她知道缘由。 其实,她的计划并没有多么惊才绝艳、另辟蹊径,别的将领都可以想得到,只是不敢提、也不忍提罢了。 因为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一旦提出来,必定会被采纳。 执行之人,也必定是适合奇袭的轻骑兵。 而这支轻骑,是顾灼一手训练的。
第61章 战场 为了一役功成的可能性大一些, 她必须亲自带兵,身先士卒。 否则,一回不成, 让北戎有了防备, 顾家军再想使这法子就难如登天了。 可深入敌军取人性命,如虎口拔牙, 危险至极,谁都没有能全身而退的把握。 顾灼是顾青山和姜夫人的独女, 是顾家军下一任主帅, 是军中将领们看着长大的后辈—— 没人敢让她冒险,也不舍得她冒险。 可她哪能贪生怕死? 顾家军的责任和使命早已刻进骨血, 她自小便知未来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 山岭巍巍,天际莽莽, 她该驰骋于此, 也该埋骨于此。 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可被折辱屠戮。 大好河山不可被铁蹄蹂.躏践踏。 枕戈泣血的将士不可再无谓赴死。 威名赫赫的顾家军不可折戟沉沙。 - 而且,顾灼也不想让爹娘为难。 军中将领此次议事, 本就是为着能够细细复盘前几场战事,以及商量下一战中如何对付北戎。 爹娘再舍不得她,也不能置万千将士的性命于不顾, 最终还是会提出这个法子, 还是会让她带着她的轻骑兵深入敌营。 顾灼对此不会有任何怨言, 因为她知道爹娘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她只是怕,若是她真的回不来, 爹娘余生会怀着对她的愧疚, 再无欢喜。 所以, 她不能让爹娘来做这个决定,也不能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代她去涉险。 顾家军离得了她顾灼, 离不了她的爹娘。 那她便自己提出来好了:“爹、娘,我想去、也该去这一趟。” - 几日后,战事再起,旌麾蔽空,寒风悲啸。 两军列阵对峙。 将士横戈跃马,威风凛凛。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天边日色昏黄黯淡,远处山峦重叠交错,蓬蒿断野草枯,尽是一派苍凉萧瑟。 前些时候落的雪早在数次交战中被踏得泥泞,和着血成了一块又一块的深褐色斑驳,脏污而怵目。 顾灼握着一杆梅花枪立于阵前,身后的墨色披风猎猎作响。 她凝神远眺,寻到北戎军中那驾高大战车上的人影时,眸光一凛,杀意毕现。 鼓角齐鸣,骏马奔腾。 烟尘四起,大地震颤。 两方数万兵马如黑色潮水般撞在一起,呈出推山倒海之势。 刀剑铿锵,厮杀惨烈。 断肢残臂,血肉横飞。 咆哮嘶吼,混乱狰狞。 顾灼一骑当先,挥枪打落箭雨流矢,带着她的三十多轻骑,如一尾灵活且颇具锋锐之势的蛇,蜿蜒着在模糊的交战线上穿行。 ——与她们在前几次战事中的所作所为并无不同。 有她们相助,渗透到顾家军这方的北戎士兵被消灭得很快,交战线缓慢地向北戎那方推进。 北戎神箭手自是不理会这种在前几次战事中出现过多遍的手段。 他要做的,只是找到阵眼,再射出精准的一箭,便能让阵法瞬间混乱不堪。 那时,顾家军要使的一切手段都不足为惧。 只是他没料到,此次为了给顾灼和轻骑的行动争取时间,阵眼处的兵皆配了一到两名候补。 一旦原本的人倒下,候补即刻承担起看旗听令的责任,维持所处的小部分在整个大阵中的作用——“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① 只是这法子代价颇大。 能胜任阵眼的士兵本就不易培养,既得看得懂阵法,知晓里头的配合门道;又得听得懂指挥,及时反应调整。 前几次战事折损的,加上这次战事预计折损的,已经将近一半。 趁北戎神箭手顾此失彼、力不从心之时,最前方的交战线已经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距离。 顾灼当机立断,调转马头,收拢蛇形分布的轻骑成箭镞之形,朝着那驾战车的方向冲锋陷阵。 梅花枪划破拦路之人的喉咙,刺进拦路之人的胸膛,挑起,再甩下。 枪尖殷红滴血,泛着的寒光更添了几分骇人意味。 一个个障碍被清除,纵是仍有数不尽的北戎士兵涌来,顾灼也硬生生撕开一道向着战车而去的豁口。 顾家军的普通骑兵和步兵跟在顾灼与轻骑所形成的“箭镞”后面,由细到宽,义无反顾地随她进了那道豁口,用血肉之躯为她们掩护侧翼和后方。 北戎神箭手终于意识到冲着自己而来的威胁和杀气,将视线从远处拉回到近前—— 他不在意的“手段”已经直逼他所在的战车而来,强势地冲击着战车周围堪称严密的防守。 残骸血肢被抛起又落下,惨叫嘶喊声不绝于耳,此处累起的尸骨比战场上任何一处都多。 于是他抬手挽弓,瞄准最前面的顾灼,松手放箭,凌厉而去。 箭矢破空的厉啸声惊心动魄,箭尖的银芒阴冷森然。 千钧一发之际,顾灼一手揪住缰绳,夹紧马腹向旁侧倒去,半挂在马身上;另一手挽过枪花,绞住那支原本冲着她、如今即将射在马背上的箭。 射石饮羽的力道撞在银枪上,铮鸣作响,震得顾灼手臂发麻。 那支箭终是被她改了方向,斜斜插.入地面,只留一半在外嗡嗡摇晃,又被纷沓的马蹄踩断,彻底陷进泥泞。 顾灼腰腿使力,重新坐回到马背上,向前疾冲而去,劈开最后一层防守—— 枪尖已能触到战车边缘。 她借着马镫的支撑足尖一点,纵身越过拦在她面前的北戎士兵,提着枪桓桓地立于战车之上。 满脸、满手、满身铠甲,血迹斑斑。 眸中掠过恨意,手腕一转,长.枪起势,锋芒凛锐森寒—— 北戎神箭手还未想明白战车周围的层层防守为何会被攻破,就惊恐地看着杀气腾腾的枪尖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来不及搭弓射箭——弓箭在近搏中根本毫无用处,只能慌乱地抽出腰间别着的弯刀,堪堪抵挡。 …… 梅花枪大开大合,招式狠绝,直指命脉,却次次被神箭手的蛮力逼停。 顾灼急剧地喘着粗气,胸腔和喉咙似是灼烧般地刺痛。 她咽下腥味,扫了一眼身侧的影子,咬牙握紧长.枪,再次迎上刀光。 搏杀更酣,顾灼抵挡不及,连连后退,转身逃跑。 神箭手紧随其后,举起弯刀,倾注霹雳之势。 顾灼始终侧首瞥着两人的影子—— 就是现在! 她微微拧身,一记回枪狠狠刺进神箭手的颈项。 神箭手握着的弯刀也半分力道不减地劈上她的肩头。 滚烫的血液飙溅在顾灼的后颈和披风上,她回过身撑着最后的力气将枪尖刺得更深,使劲地转着。 终是等到弯刀“咣当”一声掉落,身后的大块头满眼不甘又愤恨地轰然倒地。 血汩汩涌出。 心腹大患已除,顾灼却生不出一点欣喜—— 为了阻拦北戎士兵爬上战车,她带来的轻骑拼尽全力抗住一波又一波的攻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深入敌营的无数顾家将士,奋勇搏战,却因寡不敌众,死伤无数,血染长空。 沉重的痛楚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累到脱力的身体需要依靠梅花枪才能勉强支撑。 可心底怒极恨极之时,竟是又激起源源不竭的力气。 她恨不得杀尽敌人,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顾灼大口大口地往胸膛中灌着寒气,抬手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战马在黑压压的士兵之中横冲直撞,伤痕累累地向她疾驰而来。 她翻身跃下战车,稳稳地落在马背上,扬声高喊:“杀——” 神箭手被除掉,顾家军士气大涨,厮杀冲锋更加悍勇无畏。 顾灼夹紧马腹,不要命地向前,银枪尽染鲜血,以最利索的方式将所遇之敌诛尽杀绝。 突围成功之时,她已然成了个血人,墨色披风都隐隐现出暗红,沉重地紧贴在铠甲上。 残阳如血,朔风阵阵。 北戎颓势已现,鸣金撤退。 顾家军两翼的骑兵迅速上前收拢战线,将退不及时的北戎士兵合围在顾家军阵之中,绞杀殆尽。 这场惨烈而血腥的战事终于落下帷幕。 - “第二日我才知晓,我娘在这次战事中也中了箭,伤势极重。”顾灼咬牙切齿,声音里全是刻骨恨意,“我只恨当时让那神箭手死得过于容易,没再往他身上多扎几个窟窿。” 说完这话,安静的内室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声。 傅司简的大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小孩儿似的。 她反而在这种安抚下更加控制不住汹涌的泪意,飞快地将脸埋进枕头的一片潮润之中,才任由眼泪放肆地逸出,将那片潮润晕染得更大。 被子下的肩膀小幅度地耸动着,傅司简看在眼里,心疼得厉害。 小姑娘在那般稚嫩的年纪,用瘦削的肩膀担起重任,临危受命,出生入死。 在虎尾春冰、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取得胜利,转过身要面对的就是同袍战死、亲人受伤的残忍痛楚。 这痛楚压在她心底五年,从未真正消解,时不时便冒出头将她折磨撕扯。 她习惯独自舔.舐伤口,不愿将脆弱露于人前。 可她如今也才二十岁。 傅司简心中爱怜更甚,伸手隔着被子勾住小姑娘的腰,将人捞进怀里。 他抚了抚小姑娘后脑,侧首在她耳际吻了下,轻声哄道:“哭吧,我不看。” 顾灼趴伏在他肩头,起初还只是一抽一抽地小声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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