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言语气势上还是要争个上风的—— 她挑了挑眉, 放了句没什么意义的狠话:“那你可别反悔。” 说罢就抽出手,转过身想去看看药罐里的东西。 只是, 手刚揭开刻着竹纹的瓷白盖子,就听见傅司简略有些严肃的声音:“马车上那样……不行。” “啊?”顾灼扭头看他,一时没能明白这话的意思。 “夭夭, 你再来那么几次, 我可能就得看大夫了。” 顾灼觉得,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傅司简脸上的表情, 应该是……委屈? 好吧, 她在马车上的流.氓行为确实有些过分, 他觉得委屈也是应该的。 但是,他是怎么把话题又绕回到这个事儿上的? 顾灼刚想问, 脑海中突然闪过方才的对话—— “摸个够……别反悔……” 什么嘛! 她当时就是顺口接个话,也没想在上完药后真的把“摸个够”付诸实践啊! 尤其没有重现马车上的尴尬一幕的打算! 没有! 傅司简将小姑娘精彩纷呈的神色看在眼里,知晓自己怕是误会了她。 他以为小姑娘是想出了一些对他为所欲为的“坏主意”才会让他“别反悔”。 毕竟她曾经的“玩心大起”,可以称得上是不胜枚举。 她屡屡给他甜蜜又让他难熬,总是只点火不灭火,极为不负责任。 他喜欢小姑娘对他亲昵,也不想扰了她待会儿的兴致,可总得跟她提前说说,哪些事做不得,哪些地方碰不得。 哪知,她压根没想到这上头去。 傅司简难得地有些尴尬。 他抬手摸了摸小姑娘气鼓鼓的小脸儿,温言哄道:“别生气,我错了。” 顾灼哼了一声,放下盖子转过身,背对着傅司简颐指气使道:“快去净手,给本姑娘上药。” 傅司简听话地站起来,俯身吻了下小姑娘的发顶,笑着道:“遵命,我的王妃。” …… 他回来时,就看到规规矩矩端坐的小姑娘已经解了衣服,露出白皙莹润的左侧肩背,和她的伤疤—— 狰狞的疤痕从肩头而起,斜斜延伸,又隐入褪至蝴蝶骨处的衣料之下。 桑皮线缝合留下的痕迹凌乱交错着,一看便知当时的伤口是何等深可见骨。 傅司简的眉头狠狠皱起,面色瞬间沉得滴水。 他抬起手想去触碰,却怕弄疼了她,迟迟不敢落下。 小姑娘大概是察觉到他的动作,娇声催促着:“你干嘛呢?快点儿~” 他这才将胸腔间提着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去。 “夭夭,何时受的伤?”傅司简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仿佛重一分便会影响到早已愈合的伤口,会让她疼。 顾灼正抱着药罐端详里头黏稠浓黑的药膏,闻言头都没抬:“五年前。” 别说,这药膏虽然看着丑了点,味道还挺好闻的,是那种醇厚浓郁的药香。 带着薄茧的指腹终是抚上在冰肌玉骨上显得格外刺目的疤痕,不平整的触感被清晰地捕捉,又化成无形的网将傅司简的心紧紧罩住,不断地收紧挤压。 他的小姑娘,受伤时该有多疼。 傅司简心疼得无以复加,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手上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轻得不能再轻,似乎都带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指尖终是停在衣料边缘,他极尽温柔地问道:“疼不疼?” 却也清楚地知道,这种迟了五年的安抚和关心无济于事,并不能让小姑娘曾经受过的疼减轻分毫。 他话里的郁痛和爱怜那么明显,顾灼觉得自己几乎要在他的温柔里融化,软言回道:“都五年了,早就不疼了。” 刚说完,她就反应过来,傅司简问得不是现在,而是五年前的她。 顾灼顿了顿,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被她压在心底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现,她仿佛又看见那场红得刺目的晚霞。 胸腔的憋闷渐渐累积,像是无数根针刺上去,细细密密地疼。 她深吸了口气缓解,却是无果。 索性放弃。 反正这五年来,每次忆起时都有这么一遭,疼过去也就没事了。 顾灼继续回答傅司简的问题,只是说话的声音轻了许多,听起来有些悠远,又像是喃喃自语:“其实,受伤时也不怎么疼。” 大概是杀敌杀得筋疲力尽,痛感都变迟钝了。 也或许,是心里痛极怒极,便察觉不出身体的疼。 她出发时带了三十几个人,突围出去时只剩下遍体鳞伤的六个。 战马踏血绝尘而去时,她回头望见的,是数不清的顾家士兵一个个倒下。 顾灼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流泪,她只是麻木地向前,麻木地收割敌人的性命。 血雾喷溅在她的眼睫上,看什么都带着血色,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杀红了眼”。 尸山血海,刀光剑影。 收兵的鸣金声响起,她策马朝着城门疾驰而去,终于见了知情的将领。 她强撑着说完一句“成了”,便从马上摔下,彻底晕了过去。 后来,顾灼是生生被疼醒的—— 针线刺破皮肉的疼,和着伤口的疼,挑战着她忍耐的极限。 咬着布巾的牙在打颤,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滴滴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疼得有些恍惚,却愣是没中途叫停,直到终于处理完伤口,她的手心都被指甲掐出青紫破皮。 大夫拿着药箱匆匆离开,帐中只剩下姚云陪着她。 她看向姚云那张哭得不成样子的脸,只轻声说了一句:“阿云,我没能带她们回来。” 泪意瞬间汹涌,心底的悲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明明前些天,她们还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我姐姐张罗了个铺子,说等我有假时就开张,到时候大家都去捧个场啊,吃喝管饱!” “一定去,一定去,我正好回城看看有什么时兴的衣裙首饰,感觉已经八百年没捯饬自己了。” “我要去买个银簪,你去逛的时候叫上我。” “小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吃肉包子啊?” …… 可转眼之间,便再也回不来了。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带着那些再没机会实现的憧憬和期待,永远地留在了被血浸染的黄土之中。 顾灼其实很少想起五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事。 她不想让沾满血污、伤痕累累的脸替代了记忆中那些鲜活生动的笑颜,她怕忘了她们最好看的样子。 只是,回忆的闸门突然被傅司简的话打开时,她无端生出些倾诉的念头,想给她心底陈旧而沉重的痛楚找一个出口。 也许是因为午后暖意正浓,光线柔和。 也许是因为眼前的地面上,傅司简的影子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包裹,让她不自觉地想要依赖他。 于是,她轻声开口:“傅司简,我跟你说说我受伤的那场战事吧。” 平静而柔软的声音里,缠绕着丝丝缕缕的伤怀和低落。 小姑娘的模样与平日里的张扬肆意明显不同,傅司简看得心疼,舍不得让她继续回忆曾经的痛苦,却又阻拦不得,只能劝道:“夭夭,觉得太难过就停下,好不好?” 顾灼点了点头:“嗯。” …… 银质的小勺舀出黏稠浓黑的药膏,涂抹在瓷白如玉的肩头。 药物渐渐起了效,渗进肌肤和经络,带来热意和点点刺痛。 傅司简用干净的布巾包裹好涂药的地方,又帮着小姑娘把衣服重新穿好,随后便将人打横抱起,送进了内室的床上。 顾灼难得地乖巧听话,不问也不挣扎,任由傅司简给她脱去鞋子、外衫,然后就盖了被子躺下,继续她方才没说完的话。 她讲得很慢。 偶尔会语无伦次,临时想到些前面忘记说的事儿;有些时候她又记得不大清楚,需要停下来仔细想想。 傅司简握着她的一只手,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听着。 - 五年前,北戎纠集了各个部落的十几万兵马,在一场大雪后,浩浩荡荡地南下突袭。 顾家军与其鏖兵苦战多日,损兵折将,败多胜少,皆因对垒之际使的阵法频繁被破。 顾家军甫一列阵,北戎的箭矢就直直冲着几处阵眼奇兵破空而来。 没有任何多余的试探,分明是早就知晓阵眼在何处。 当敌以正阵,决胜以奇兵。① 阵眼被打掉,还未完全布好的战阵瞬间混乱不堪,失了大半战力。 顾家军及时挥旗击鼓、变换阵法,可是变阵毕竟需要大量时间,其间折损的将士不计其数。 而且,换了别的阵,依旧会被准确地打掉阵眼。 如此几次吃亏,军中将领们也渐渐回过味来—— 北戎这次南下怕是做足了准备。 十几年来,北戎与大裴之间并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事。 小打小闹倒是不少,基本都是北戎的某个或者某几个部落没储够过冬的吃食,想南下来抢,又被顾家军打得灰溜溜地回去。 顾家军屡战屡捷,多少是滋生了安逸,丧失了警惕。 纵是再怎么告诫自己骄兵必败,再怎么努力训练,潜在的认知里头还是自大地觉得,北戎不善用阵,破不了顾家军的阵法。 于是,顾家军便从未花心思研究新的战阵。 岂知北戎王庭蛰伏多年,无声无息地收服了十几个各自为政的部落,还将与顾家军打过的每一仗研究了个透彻。 不仅找出了阵眼,还训练了能够在乌压压的万军之中隔着那么远射中目标的神箭手。 如今,顾家军已经来不及编排演练新的战阵,只能再想其他办法扭转战局。 干掉北戎神箭手的法子,是顾灼提出来的。 她观察过,这些时日的几场战事中,破坏掉顾家军阵法的关键性的几支箭,都是来自北戎军中同一名弓箭手。 那人站在高大的战车上,周围的防守比其他弓箭手要严密得多。 北戎军中应该只有这么一位神箭手。 一则,射箭的好苗子向来都是可遇不可求。 这种准头、力道、距离皆属上佳的神箭手,既要天赋又需训练,更是少之又少。 反正顾家军中没有这般厉害的。 二则,这种长距离射箭是相当耗费体力的。 顾家军勉强打赢的那几仗,都是凭借拖延时间,拖到那个神箭手渐渐失了准头,不再对顾家军的阵法构成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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