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也是觉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 阿妩将这几个字在心间细细过了一遍,只觉心境如一水般澄明。她抬起明亮的眸子:“世子觉得,我应当怨你什么呢?是你把我强行幽囚于宫室、还是强要了我的身子?还是,你没问过我就当了皇帝?” 说完,她将脑袋靠在了谢蕴怀里,恰可感受到他因呼吸而起伏的胸口,和一声声沉稳的心跳。 咚。咚。 听着这个声音,她也愈发笃定:“我昨日就说了,世子你当皇帝对天下最好不过了,至于身子,也是我自愿给你的。” 至于幽囚于宫室嘛…… 好罢,她起初是觉得有那么点屈辱的。可这不是她欺骗在先、理亏在前么?更何况,她一共也就在御书房的后殿暖阁住了三日,最后一日还能自由活动。 阿妩闭了闭眼:“所以世子,你实在不必妄自菲薄。在我心底你一直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从来都是。” 她又抿了抿朱唇,轻声道:“就连孔夫子不也说过么?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若我那般欺骗了你,你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只怕我会在心中笑你迂呢。” 说完,她就觉得那双手搭在她脑袋上,轻揉了两下。方才整饬得通顺的鬓发,怕是 “阿妩不怨怪我,谢某已然知晓。可谢某明知道罗敷有妇,也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于这一点上,阿妩也要包庇么?” 咳,转移话题被发现了。 阿妩先前有意把话题岔开,却又被谢蕴一语点破。毕竟,思慕有未婚夫之妇,听起来实在与光明磊落无关。但谢蕴对这事念念不忘,这时候也要彻底点出,也让她也再一次明了,他的心结比想象中更深。 不知道,他从前不识陈甫真面目,又有多少次思及她之时,寤寐思服、辗转难眠,被心火炙烤呢? 阿妩幽幽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恍似个什么匠人,正一片片地为谢蕴粘上他道德的破镜。 “世子,你因此事自厌自弃,不恰恰说明了你正是个表里如一的君子么?像我这样凡夫俗子,做出了什么世难容之事,只会尽力给自己找理由的。” 像罗元绍,想毁弃婚约娶郑月秋,对她也没有半点愧意,还想纳她为妾。又或像她,拿着陈甫的身份蒙骗了谢蕴那么久,明知道义上不够磊落,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她是有苦衷的。 像他这般诘问自己之人,才是举世难寻的高洁。 “而况……” 阿妩狡黠地眨了下眼:“若是世子对我动了心还能无动于衷,只当萍水相逢的过客,那就不是君子,而是圣人了。既是要成圣之人,我这般肉体凡胎,又岂敢染指半点呢?” 毕竟,当初是谢蕴先对她有所暗示的。 在那之前,她一直把他当作个可望不可即的高天孤月,生出一点绮思都觉得是罪过。 “莫要这般鄙薄自己。” 谢蕴剑眉微蹙,只觉“肉体凡胎”之类的字眼刺耳极了。 “这话明明该我来说罢?”阿妩反将了一军:“毕竟是世子你妄自菲薄在先,不仅仅如此,还派了两个侍女悄悄摸摸地试探我呢” 那全是洛书一手安排,他只是在一切安排好之后,被请去观礼。不过如今说这些,再没什么意义。 谢蕴一怔,旋即忍不住摇头失笑。 这亦是两人交谈以来,第一次情绪外露。顷刻之间,他如玉般无暇的脸庞,更增添三分生动的色彩,令人顿时移不开眼。 阿妩见状,猜测着她的劝解,多半起了效果 “世子你……” “咳咳。” 一声遥遥传来的轻咳声,却把二人的目光一道吸引了过去。阿妩下意识松开了谢蕴的手臂。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丛簇的花木之中,走出来一个婢女。 阿妩认了出来,这是长公主的贴身婢女。 “长公主派奴婢前来告知一声,说午膳已经齐备了,请您二人移步小花厅用膳。” 不知为何,这位婢女见了他二人的模样,也像松了口气似的。说话的时候也一直低着头,竟有几分不敢直视她二人的意味。 阿妩凝神思索了片刻,才恍悟过来—— 这婢女怕不是特地得了长公主的吩咐,担心坏了他俩的好事罢?所以才会遥遥地咳嗽一声,好提醒他们有人前来了罢? 莫非,在长公主心里,她和谢蕴就那般爱黏糊么? 不动声色之间,阿妩悄悄与谢蕴拉开了些身距。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似的。 “知晓了。” 与此同时,谢蕴一边答着,一边把缓缓往旁边挪步的阿妩拉回了身畔,修长的手掌复又扣住了她的手腕。 “嘶……” 阿妩清晰地听见了婢女吸气的声音。 大约,她跟在长公主身边日久,从未见过谢蕴与一个女子亲近至此,才会如此讶异罢?可是区区牵手,已经是他们之间最不值得一提的亲昵了。 谢蕴的神情依旧淡定从容,也不知是他到底未曾察觉,又或是根本不放在心上。他极为自然地牵起了阿妩的手,跟在婢女的身后:“王府的厨子擅长京样菜,你若是吃不惯……” “我吃得惯的。”阿妩忙道。 她生怕谢蕴为自己劳师动众:“我自小在京城长大,怎么会吃不惯京样菜?世子难道你忘了,我上一回造访府上的时候,你和长公主设宴招待我,不也吃得很开心么?” 谢蕴微点了点头:“那就好。” 阿妩说话之时,直直望着他。正因为如此,她方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眼底极隐晦的一丝笑意——冲着那婢女踉跄了一下的脚步。 她微张檀口,心下一瞬恍然。 谢蕴他,是故意的。 故意在那婢女面前,流露出与她亲昵的姿态,好让长公主、乃至其他更多人知晓此事。 “……” 阿妩忍不住腹诽:好幼稚呀。 可正是这一份藏得极深的幼稚,叫她窥见了别样的谢蕴。他也不永远是光风霁月、只可远观之人,会患得患失,亦会在看不见的角落耍这种小把戏。 不自觉地,她握着谢蕴的手,变得更紧了些。 或许,这也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一。如今无论是陈府,还是淮安王府的长辈,都默认他们俩好事将近了。既如此,即使真有什么龃龉,也不该在长辈面前显露出来,平白让他们担心。 两人并不体谅婢女的心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至于方才未完的“君子圣人之辩”,却一字未提。 及至行至一处瞧着眼熟的院子,阿妩才顿住了脚步。而侯在此地的婢女们,则为她抬起层层的珠帘。 “走罢。”谢蕴道。 “嗯。”阿妩点了点头,略思索了片刻,还并未松开谢蕴牵着她的手。长公主性情宽和而不迂腐,不会多说什么,而她也不想在长辈面前故作生疏,惹得谢蕴多思多虑。 可是,她猜错了。 小花厅中的紫檀木桌上,坐着的除却长公主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他身姿宽而阔挺拔,一副英豪的武人模样,贴身的短打之下一条腿却微屈着,见有人来了,湛湛的双眸中不由射出了精光。 “淮、淮安王殿下?” 阿妩一眼就认出来人是谁,心底的讶异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淮安王自十年前秋狩受伤后,一向深居简出,家中一应事物皆是长公主出面打理的。就像上一次她上门拜访,淮安王就并未出面 可是今日,他却出来见人了。 这实在出乎阿妩的意料。 她握着谢蕴的那只手,也有些僵住了。只因淮安王对她颔首之后,目光紧锁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流露出一丝极复杂的神色。 与长公主听闻她坦陈两人之时的神色,如出一辙。 “……” 阿妩忍不住有些后悔——淮安王据说是个治军严整的性情,该不会觉得她太过轻浮孟浪罢? 她又哪里知晓,淮安王的复杂神色,非是仅仅因为一双交握之手? 他方从自己的妻子口中,知晓了两个小辈的关系,即使非是全貌,也实在令人目瞪口呆——毕竟他自己,当初就是看中了妻子之后,便带着一场利落的大胜,向太/祖提亲求娶了去,半点不曾拖泥带水。 而况,他还记得数月前,他正为儿子觊觎他人之妻,罚了他雨中一场跪。兜兜转转几个月,怎的这姑娘,又转眼快成了他的儿媳妇? 实在是……令人心情复杂啊。 淮安王心底想得不少,面上不自觉带出了几分,也令阿妩平白生出几分胆怯来,步子也渐缓了。 谢蕴似有察觉,不着痕迹挡在了她身前:“父亲,母亲。” “你们都下去罢。” 先开口的却是长公主,她遣散了侯在小花厅门口的仆婢们,把偌大的屋子彻底留给四个人之后,才笑着对阿妩道:“阿妩,快坐罢,还有蕴儿。” 阿妩撩了下裙裳,乖乖地坐在了下首。神色间的隐约不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长公主忍不住瞪了一眼淮安王,直到后者的神色尽数收敛,才道:“阿妩你莫要见怪,这老家伙听说我们三人要背着他用午膳,就巴巴地跑来了小花厅,怎么赶也赶不走。” 一句顽笑话,场中气氛顿时松快了几分。 看来一向深居简出、不爱见人的淮安王突然出马,并不是为了刁难她的。阿妩悄悄松了口气。紧紧绷着的心弦,也放下了一半。 “先饮些凉汤,解暑。” 谢蕴垂下了眸子,在阿妩身前的杯中倒了一盅梅汤,玛瑙杯外顷刻之间冒了些冰珠子,看着就解渴又解暑。 “这小子——”长公主暗暗笑骂一声。 还真是护短啊。明明自己也有未解开的心结,却生怕他们俩为难人家姑娘一丝一毫似的,护得密不透风。 她好笑地摇了摇头,看破不说破。 反倒是阿妩,抿唇望着那杯冰饮子,惶恐之心不减反增。 她知道,如今两家都默认了他们好事将近——无论他们俩之间如何,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那她登门来做客,在两位长辈的眼中,就算是所谓的“儿媳妇”了,那谢蕴显得太过亲近她,就像俗话中说的那样,“有了媳妇没了娘”,反而惹得两位长辈不快? 事实证明,她实在是多虑了。 长公主与她父母有的交情,老淮安王自然也有。光是身份上这一点,就足以他高看阿妩一眼了。更何况,蕴儿他从前一向不近女色。难得遇见一位心仪的淑女,又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们做父母的,难道还要竭力阻拦么? 淮安王沉沉地叹了口气,紧绷的面色却彻底舒缓了下来:“你和蕴儿之事,我们做父母的,没有什么要说的,只盼着你俩往后能和和美美地过自己的日子。” 他见阿妩杯中盛了凉汤,也朝自己的杯中斟了满满的酒,举起杯对阿妩道:“蕴儿他如今身份不一样,繁文缛节的玩意儿也多了不少。我却是个粗人,不爱讲究那些拘束。今日咱们先且把名分定下来,阿妩,你饮了蕴儿给你斟的梅子汤,就算同意了入我谢家门,做我儿媳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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