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晋卿离她五六步,不远不近:“前几月不在长安,回去后方知女郎已远嫁凉州,可惜未曾备礼恭贺,实在有愧。心知女郎一定挂念家中,此番我来之前,特地去探望了令堂郑夫人。” 他彬彬有礼,语声也不低,没有任何不周之处,其他人看了也只觉是长安来客捎来乡音,多几句寒暄。 陆迢闻言都不禁勾起了长安回忆,叹了口气,往旁站了几步,让他说话。 舜音已经很久没听别人叫过她母亲“郑夫人”了,毕竟家中败落已久。想到母亲,她脸色淡了许多,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母亲可有说什么?” 虞晋卿温声道:“郑夫人一切都好,只说不必挂念。” 舜音早已料到,抿住唇,默然不语。 上方城上,穆长洲站在那里,一手搭在城头,已看了下方许久。 方才在路上听闻这位巡边使要来信驿,他便快马赶了过来,几乎也只比他早到了一步。 胡孛儿在他后方伸头伸脑:“这巡边使与夫人有这么熟?” 张君奉在旁道:“兴许是想套些话走呢。” 穆长洲的位置,只能看见舜音小半张脸,却刚好能看见虞晋卿的口型,发话说:“看好他。” 胡孛儿抱拳:“军司放心,我亲自盯着去。”说着就要往下走。 穆长洲看着舜音,忽然问:“夫人住道观,她母亲郑夫人如何了?” 胡孛儿脚下一停,才知是问自己,回想一下:“没见到她母亲,出嫁也没来送,看着倒像不亲。” 那就难怪她是这般神情了。穆长洲瞥他一眼:“还好你是骑兵营的番头,不是斥候。” 胡孛儿一愣:“军司何意?” 张君奉面无表情地接过话:“意思是你去了一趟长安等于没去,回来只报了一堆废话。” “……” 舜音站在信驿外,听虞晋卿说了些长安之事,已很感激,淡淡道:“多谢虞郎君,能得知家中情形已很好了。” 虞晋卿看着她:“该向女郎道谢才是,都中贵女没有愿意如此远嫁的,只有……”他稍稍一顿,声低了许多,“只有女郎愿担此艰辛。” 舜音心想别人不愿,自然有不愿的底气,她没有,也并不觉得艰辛。 虞晋卿看她已不再言语,张了张唇,似还有话要说,但还未开口,一道粗声粗气的声音就已横插进来。 “奉凉州行军司马之命,特来陪同巡边使走动!”除了胡孛儿也没谁了。 张君奉紧随其后,也来陪同。 舜音看过去,他们二人今日一个甲胄齐备,一个官袍齐整,看来颇为整肃。 胡孛儿到了跟前,先向她见礼,又朝虞晋卿抬手,意思就是要他走了。 舜音让开一步。 虞晋卿看看他们,只能回头上了马,将要走,却又停顿,看着城上。 陆迢本要送行,顺着他视线看去,又看一眼舜音,揶揄一笑,转身入了信驿。 舜音不禁转头,一眼看见穆长洲自城上下来,正朝这里走。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她顺带往上看了两眼,发现今日城上也有不同,守军少了许多,颇有松懈之意,瞬间明了,自然是刻意的了,难怪会让巡边使入了城。 穆长洲已到跟前,站在她右侧,低声说:“早知今日要在此处见到巡边使,我便替音娘寄信了。” 舜音低低回:“入了城也看不出什么,穆二哥还不如不让他入城。” 穆长洲说:“他若看出什么,还需要你做什么,如此不是更显出你对长安重要?” 他声压得极低,舜音需看着他口型才知道他说什么,偏偏还有外人在,离得太近还总看他唇,实在太过亲昵。她转开眼:“穆二哥没有把握岂会让他入城,他未必看得了我那些。” 他自然看不了,早让人探过他的底,甚至连他带的人也都被探了底。穆长洲知道瞒不过她,目光往那头马上一瞥,忽然问:“音娘在长安与他有过来往?” 舜音听不清,只能又去看他唇,目光自他薄唇一转,落在他如刻般的下颌:“没有,只是见他自长安而来,多少有些亲切罢了。” 眼里他唇角一动,似是笑了笑:“想来也是,音娘一直不好文事,少时便不喜与文人往来,应当是没有来往。” 舜音抬眼去看他脸,总觉得话里有话。 他已转身大步走去城下,翻身上马,一扯缰绳,去了巡边队伍里。 虞晋卿到此时还未动,一左一右是胡孛儿和张君奉,他带的几个人被挡得好好的,也就他目睹了那二人方才凑近私语的模样,目光转到穆长洲身上,稍稍一顿,抬手见礼:“这位一定就是行军司马了。” 穆长洲抬手还了军礼,看他一眼,才往前带路。 不知为何,虞晋卿竟觉得他那一眼暗藏凌厉,如同看穿了什么,却又面容冷定,仿佛毫不放在眼里,打马跟上时,再没有往他处多看一眼。
第二十八章 有胡孛儿和张君奉时刻陪同, 一行巡边队伍的后续行程可说是敷衍至极。 浩浩荡荡几十人,硬是在城中如同空耗时辰般转了一整天,除去中间停顿休整用饭, 几乎全是走马观花。 待到日薄西山,一行人便立即被送回了负责接待的官驿。 虞晋卿走入驿馆前厅, 其中已经设宴摆席, 四角各处却都是兵卒环伺, 和他们这一路在城中巡视时一样,转头往后看,带来的四五名官员都一言不发地跟进了厅门,像是早就习惯。 他此行是第一次巡边, 带的这几名官员却是以往巡边过的,对凉州情形很清楚,还在路上时就提醒他莫要指望入城,除非那位新嫁入凉州的封家女儿过得还不错,才有可能。 可谁不知道封家没落, 封家之女嫁入凉州能有什么好境遇?几名官员都不抱期望。 谁承想来了这里, 竟得以进了城,虽说进了也白进就是了。 “巡边使辛苦了,”张君奉走了进来, 一进门就抬手朝他见礼,“看来已经无事,想必明日巡边使就可启程了,毕竟还有其他边镇要走访巡视。” 虞晋卿皱眉,看了看这位看似清瘦却一身武气的佐史, 还有一旁刚走入的那位一脸络腮胡须的彪悍番头,不妨才短短一日就被下了逐客令。 但这二人应不是做主的, 他又往厅门外看,才两眼,便见门外走入了那位身姿颀长、挺拔如松的行军司马。 这一路虽同行,但始终没听他说过话,虞晋卿甚至觉得他都没怎么多看过自己,一直目视着他去上首坐下,又看着他取了案头湿帕擦拭双手后举起酒盏。 “诸位辛苦。”这似乎是他今日与巡边一行说的第一句话,“今日就当是为诸位饯行了。” 整个宴席顿时活了一般,张君奉和胡孛儿都坐去他下方右侧案后,跟随举盏。 其他官员自然纷纷举盏回应,面上一派融洽景象。 虞晋卿位置在他左侧之首,也举了酒盏,放下后主动开了口:“听闻‘军司’乃魏晋时军司马之别称,如今河西十四州特地以此称呼行军司马,可见地位尊崇。” 穆长洲放下酒盏:“巡边使博学。” 虞晋卿打量他:“比不得行军司马,是进士之才。” 穆长洲目光终于朝他看来:“原来巡边使了解过我。” 虞晋卿眼神竟不自觉回避了一下,大约是又想起了他先前那凌厉的一眼,才道:“来之前见过郑夫人,自她口中方知封家新婿是谁,因而得知。” 穆长洲不语,那看来还真是特地去了解过了。 席间连丝竹管弦助兴也没有,只有几名官员在老道地与胡张二人推杯换盏,活络气氛。 虞晋卿始终关注上首,停顿片刻,又开口:“不知凉州总管近来可好,自总管上奏心向皇都,圣人也颇为挂念,我等既已入城,此番不知能否得见?” 尽管他说得温和有礼,胡孛儿和张君奉还是齐齐朝他这里扫了一眼。 几名官员也在旁看来,又看向上首,厅中一时有些安静。 穆长洲说:“总管本想亲见巡边使,只是念在我刚做了长安新婿,才将此美差给了我。” 虞晋卿本是有意得知凉州总管近况,却一无所获,讪笑一下:“原来如此。” 穆长洲反问:“圣人既然挂念,定然也带了话给总管了。” 虞晋卿找理由带过:“朝中近来正忙,圣人事必躬亲,也无闲暇多言,因而没能多说……”话音一顿,他瞥见身旁同行官员已在朝他微微摇头,知道自己已经失言,没能得知凉州总管半点近况,倒让他知道了朝中正忙,看一眼上方,那位行军司马只端雅而坐,微露笑意。 他稍一定,又举起酒盏,只能生生领了那份逐客令:“既无法得见总管,那明日便告辞了。” 穆长洲举盏回敬,仰脖一饮而尽,还翻转杯盏给他看了一眼,仿若真诚至极。 天色刚刚擦黑,饯行便结束了。 众人都陆续离席而去。 穆长洲走出厅中,张君奉和胡孛儿一前一后跟了出来。 “军司,”张君奉低低道,“我看这位巡边使之前分明是想打听凉州动静,却反被军司套得了朝中情形,可惜只有一句。” 胡孛儿压着嗓门出主意:“这有什么,他对咱们不放心,可不是与夫人相熟?看他今日在城下与夫人说了那么多,指不定在夫人跟前就说了!” 张君奉刚想说有道理,随即又摇头:“算了,夫人哪会探这些……” 还未说完,却见穆长洲忽然回了头,眼神在胡孛儿身上一扫。 胡孛儿不禁缩了下脖子,瞅瞅张君奉,差点要问:我说错话了? 厅中有人跟了出来:“行军司马。”是虞晋卿。 穆长洲转头看他一眼:“巡边使还有事?” 张君奉见他似有话说,看看穆长洲,扯了把胡孛儿,一同先往驿馆院外走了。 虞晋卿见二人已走,才走近两步,抬手见礼,语气里带了一丝小心翼翼:“明日出城,可否与长安诸位作别,特别是陆刺史,我当感谢一番。” 穆长洲只当听不出他那句“诸位”里的欲盖弥彰,沉声说:“陆刺史就不必了,我自会携夫人送行。” 虞晋卿如被拆穿,立在原地,再不说什么。 穆长洲已转身走了…… 舜音拉开房门。 天色尚早,日头初升,主屋房门紧闭,没见有人。 昨日穆长洲陪同巡边似乎没有回来,看来是要将这一行人都送走了才会回府了。 她暗自揣测,巡边一行不可能久留,说不定今日就要走了。 “夫人!”胜雨自廊下快步走了过来,“军司派人来请夫人出门。” 舜音看过去:“去何处?” “东城门外。”胜雨回着话,已进门来准备伺候她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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