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孛儿捏捏喉咙,扭头低声问:“军司都准备好了,可若真有险怎么办?” 穆长洲说:“有险便按有险来办,及时送出消息,尤其是往哨所。” 依次传递而来的消息迅速非常,几个时辰间,负责最后一程传递的兵卒至少已往哨所回了两趟—— “报——军司领兵围住了西突厥可汗行帐,切断了北面对方援路!” 舜音坐在那间屋舍中,知道眼下还在对峙。 “报——行帐中已派出官员喊话!军司兵马未动!” 那也许还在对峙,但对方已有松动。舜音起身,走至屋外檐下,淡着脸色想,还是小看穆长洲对权势的渴求了,这冒死换来的一步好棋,他怎么也不会放掉。 不知多久,先前报信兵卒又来,冲入大门就喊:“军司传话,请夫人即刻上路,随军出发!” 舜音心头顿时一紧,下意识问:“情形如何了?” 兵卒报:“军司已领兵马入帐!” “……”那是好,还是坏?舜音抿紧唇,冷着脸,来不及多想,回头入屋迅速收拾一下,快步走出,“备马。” 戍守长已快步过来相请:“夫人放心,军司走前留了吩咐,早有准备。” 难怪让她在此等着消息。舜音一言不发地走至大门口,踩镫上马。 留下的百人兵马一直列阵在候,顿时前后严密护卫,出发往前。 舜音设想是往凉州城的方向,但兵马却似在走不一样的路。 她只当是刻意绕行,更觉不妙,也许那冒死换来的一步好棋,已经走成了险招,也许西突厥可汗就是冒死、宁愿颜面扫地也不放手闲田,虽然后者在她看来也不太可能…… 日斜天暮,秋风乍起。 舜音抬了下眼,忽然察觉周围像已绕过那片沙漠,好似正走在一条捷径上,马蹄下尽是戈壁荒漠,转头四顾,远处却有茫茫原野,有些眼熟。 “往何处?”她问。 领头副将道:“军司有令,得到他入帐消息,则即刻请夫人前来会合。” 舜音又看一眼那片原野,难怪眼熟,一扯缰绳,往那头策马而去。 一圈白色围帐映入眼帘,围帐外皆是黑潮般的凉州兵马。一见有人接近,后方兵马立要转向指戈,但见其后跟来的哨所兵马,又岿然不动。 离了数百步,舜音勒马斜坡,隔着层层围兵看入行帐,竟没看到剑拔弩张。 围帐外防卫的西突厥弓箭兵和刀兵都已退去,帐门掀开,一行人走了出来。 帐前设置了长案,上面是订盟的白马之血。 胡孛儿当前走出,一脸络腮胡,难得正经,双手捧一柄横刀,送至一名西突厥官员手中,对方双手持一箱盒,向他递来。 双方各自接过对方手中东西,又退至一旁。 舜音眯眼细看,握着缰绳的手微松,歃血为盟,互赠信礼,这是事已成了。 目光一转,终于看见熟悉的颀长身影。 穆长洲自后走出,身侧是戴着毡帽、辫发后垂的一个老者,大约就是西突厥可汗。 看不出他们是如何谈的,二人皆面色冷肃,不见喜怒。 胡孛儿猛然一抬手,外面围兵立即竖收兵戈。 穆长洲回身半侧,朝西突厥可汗抬手施礼,似已要走,举止温雅得仿佛带重兵而来的人不是他。 可汗停步,对他说了什么。 穆长洲站直,脸一偏,眼神忽而望了出来,像是知道她已来,一直望到了她这里。 离得远,舜音不太确定,只看见他薄唇动了动,看不清唇形。 西突厥可汗沉着脸,返回了毡房。 行帐周围人影走动,像是已要开拔,等不及要走。 大军顷刻而动,退散开一条细道,穆长洲翻身上马,当先疾驰而来,直上斜坡。 舜音看着他到了眼前,目光轻动,淡着声说:“还以为新战又起,我当逃回凉州了。” 穆长洲牵一下嘴角,打马走近,指指前方:“不会逃回凉州,只会去接手闲田。” 舜音才明白为何让她来此会合,刚扯缰转身,想起方才情景,低声问:“方才西突厥可汗与你说什么了?” 穆长洲盯着她,似笑非笑:“一句夸赞罢了。” 一国可汗遭遇此事怎能痛快,偏又因自身内部而起,发作不得,可汗当时以突厥语道:“早闻你凉州军司之名,今日才亲见,敢谋敢图,是毫无软肋短处,无所畏惧不成?” 穆长洲转头,遥遥看出,直看到那道斜坡上勒马的纤挑身影,风吹帐动,他说出的突厥语低而沉:“是,我没有。” 话回得干脆利落,只目光,落在她身上。
第五十三章 无人知道那座毡房里到底是如何谈的, 只有不停的快马兵卒早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往凉州城中报信。 大军分拨,一半返回凉州,一半直发闲田, 仿佛调军而来的真正目的不是围住可汗行帐,而就是为了这一刻。 即便那片行帐区域本就离闲田不算遥远, 横向而去更快, 到达时也早已天黑。 广袤的一片土地, 远依山脉,在黑黢黢的夜色里仿佛看不到头。 兵马进驻,竖起凉州旗帜。 军士们燃起火把,扎起营帐。 隐隐约约的, 似乎还能听见远遁而去的西突厥骑兵的马蹄声。 胡孛儿精神振奋,络腮胡都在一抖一抖地跳,策马冲入得意大笑:“让他们跑!说是闲田还敢偷摸来占,往后倒来占个试试!老子正好立个头功!” 舜音从马背上下来,扫视一圈, 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前方的穆长洲。 昨夜他不知收敛, 今日大军在前却是一身镇定,一路来时都不曾说过什么。 穆长洲下了马, 立即看了过来, 仿佛随时都知道她在何处一般。 舜音转开眼,走去一旁,只当观察此处情形。 胡孛儿已虎步生风地走过来:“军司,听说贺舍啜那狗贼不知跑何处去了,可要我去带人追?” 穆长洲抛开缰绳, 说:“自有他们的可汗处置,先不必插手, 留心动向。” 舜音听见,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胡孛儿还在那儿冒火道:“让那姓令狐的小子接应能有什么好事,他哪里会尽心抓人,那狗贼八成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穆长洲并未接话,手指松着护臂,卸下了身上软甲。 远处来了快马奔近的马蹄声。 舜音找了找,看见几名兵卒举火照路,来了一行青衫官员,带了不少人,身后是凉州方向。 一行人个个满头大汗,似是急赶到此,片刻未停,自她身边而过,老远高喊称贺:“恭贺军司立下大功!” 舜音忽见后方还跟着陆迢,坐在马上,只是未着官袍,夜色里看来很不显眼,险些叫人没留意,半分看不出是在场官员当中官阶最高的。 陆迢倒是一如既往的不在意,本也要随他人一道往前,忽而看到了她,当即下马,走近道:“夫人也在,差点没认出来。” 舜音此刻还穿着那身宽松戎装,束着男子发髻,确实不易看出来,看看那群奔去穆长洲身前的人,小声问:“陆刺史怎会赶来得如此及时?” 陆迢道:“昨日临晚军司和谈被刺之事就传入凉州了,而后又说军司要拿回闲田,今早起就有快马不断送信入凉州,一得知军司谈判得成,我等就匆匆赶来犒军,此时才到,也勉强算是及时。” 舜音一听就知是穆长洲自己散布的消息,既可师出有名,又能向西突厥施压,随口说:“又何须如此紧赶?” 陆迢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闲田拿回在河西可不是小事,就是在整个国中也不是小事,军司此番已是立下了比先前一战退敌还大的功劳了。” 舜音目光微动,点点头,那就难怪他如此不遗余力了,想必此番之后,又进一步了。 陆迢又闲话两句,匆匆往前去了。 今夜庆贺是必然,官员们带来了犒军的酒肉,军士们埋锅造饭,兴致颇高。 空地上燃起篝火,将士不分围坐,是有意制造声势,让周围尽知。 数名官员更是顾不得天黑光暗,当即举着火就去勘测四下,好拟定修筑兵堡之处,陆迢也一并去了。 一名兵卒来请舜音,她才停下思量,转头看去。 穆长洲如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长身鹤立,目光忽又往她身上看来,似乎早想过来,但始终被围着。 舜音与他对视一眼,默默思忖一瞬,忽而朝他动了动唇。 穆长洲的目光立时凝结在她身上。 她已回头,走去刚扎好的营帐中。 时候本就不早,一番犒军,就已入夜。 在场的一名青衫官员带来了总管府的传话,在空地上高声道:“总管下令,军司居功至伟,此番和谈所得信礼皆归军司,回城另有赏赐。” 穆长洲立于篝火之前,招手说:“将信礼取来,回城后折兑钱资,分赏将士。” 军士们闻言立时齐声称谢,山呼震响。 胡孛儿一听受赏,“嘿嘿”笑两声,去马背上取了那只与西突厥官员交换而来的箱盒,走近过来打开,里面几样东西,金杯金盏、几件金银饰物。 结信之物本不必贵重,但对方是可汗可敦,所赠之物自是贵重。 胡孛儿将东西往前送了送:“军司岂可不取一样?” 穆长洲本已转身要走,忽而看见当中一样东西,停步看了两眼,伸手拿了,径自走开:“好了。” 胡孛儿“啧”一声,看他就这么走了,皱眉低语:“怎么选了个最不起眼的……” 夜风正盛,吹着营帐帘门一掀一掀。 营帐中只亮了一盏灯,半明半暗。 已是后半夜,舜音在帐中用饭梳洗,等候到此时,渐渐没了耐心,转身坐去行军榻上。 又是两张行军榻并列而放,她刚看了一眼,忽觉帐中一暗,转头看去,穆长洲霍然掀帘而入。 一进来他双眼就看着她,一手在身后拉着门帘。 舜音与他眼神对视,心底一跳,仿佛自己就在干等着他到来一样,下意识说:“我有话说。” 穆长洲自然知道她有话说,否则之前怎会动着唇形传话给他,说在此等他,手上终于拉上了门帘,缓步走近:“说吧。” 舜音起身,看着他脸,声音很低:“两件事,贺舍啜的动向,我要知道。另外,你此番立下大功,或许权势更重,若真如此,我想借此机会,得到其他边远几州的边防舆图。” 穆长洲眉头微动:“原来是为了说这个。” 舜音问:“不行?” 穆长洲黑漆漆的眼珠轻动,想笑未笑,似是思索了一下,说:“可以,但舆图只能看,不可流出。” 舜音说:“我可以记。” 他点点头:“行,还有其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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