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舟跪在地上,仍旧没动。 宋齐见他连一句狡辩都没有,气得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 他拍着小桌,连连道:“作孽啊!作孽啊!” 他一连嘟囔了好久,半晌才察觉不对。 自己这仅剩的儿子,当朝真太子宋唯幽,一向是目中无人的家伙,今天怎么像是蔫炮一样,一言不发,也不起身。 宋齐挑眉,从长榻上挪了几下屁股,坐在榻边,歪头看他:“怎么了?” 宋唯幽仍是不语。 宋齐咂嘴,他看着空无一人的紫宸殿偏殿,想了想,登上布鞋,踢踏着走到宋唯幽面前,蹲下身,仍旧揣着手:“和父皇说,怎么了?” 宋齐读人心的能力,独独对自家血脉没用。 这让他面对自己的三个孩子时,总是束手束脚。 就像现在,他看得出宋唯幽有心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不是李妍的事情?”他叹口气,无奈道,“你若真喜欢,就算九泉之下朕会被李清风追着打,朕也给你做这个主。天家择人,哪有她拒绝的权力。” 他说完这些,宋唯幽轻笑一声。 那声音里带着几分轻蔑,仿佛在说用不着他管。 宋齐抬手拍了他脑袋一下:“哎你这家伙,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宋唯幽这才深吸一口气,双眸望着宋齐:“儿臣有一事想问。” 他难得这么郑重其事,宋齐蹲在地上揣着手,点头道:“问。” “李清风的逢尔毒,是父皇下的么?” 那瞬间,宋齐脸上的笑容散了。 他微微眯眼,注视着面前的宋唯幽。 他忽地起身,低头咳了几声,转身坐回了长榻上。 当紫宸殿外,这个冬日的第一片雪花悠悠落下时,宋齐缓缓阖眼。 他点头:“对,是朕。” 他伸手,从一旁暗格中拿出一直小木盒,在宋唯幽面前打开。 黑檀木的盒子正中,安静躺着一只破碎的茶盏。 那是只有帝王才被允许使用的龙纹盏。 “四年之前,就是这只茶盏里,放了世上唯一的逢尔毒。”宋齐微笑道,“就在朕的面前,这毒被李清风尽数饮下。” 第229章 世中逢尔,雨中无花 宋齐揣着手,看着读不出表情意义的宋唯幽,将盒盖子再次扣好,放回暗格里。 “这件事朕不想再提,你下去吧。”他话音清淡,像是在说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久远往事。 大概是因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跪在地上的宋唯幽倒是显得格外自然。 他施施然起身,长出一口气,一点都没表现出惊奇。 “看来你见过郭清风了。”宋齐笑了,“他要去找你,朕不同意,朕知道他此时出宫必死无疑。” 相比李清风在紫宸殿偏殿中毒,宋齐嘴里冒出郭清风的明显,显然让宋唯幽更加惊讶。 “你的人?”他问。 宋齐沉默片刻,摇摇头:“是李清风的人。” “他以前是江湖杀手,只有个姓氏,人称老郭。”他娓娓道来,“后来李清风帮他离开杀门自立门户,还把清风这个名字也送给了他。希望他日后能霁月光风,不萦于怀。” “李清风死后,他找到偏殿来,想为李清风报仇。”宋齐说到这,轻笑一声,“罢了,不想提。” 他话音一转,挑眉:“话说回来,你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吧?” 早朝前与朝堂中,两次和裴应春对着干,两次被裴家给了明确的警告。 “虽然朕也不愿意这么早就把你推到前面来,按理说明年春日最稳妥,京城周边十万守军粮草也充足,比这寒冬腊月好得多。”宋齐“哎呀”一声叹息,“实在是没法子了,裴应春逼朕逼得很紧,正月之后若是处理不了他,他一准还要再提太子妃一事。” “朕坐在那龙椅上,金口玉言,一旦将这件事定下来,便是驷马难追的君子一言。你日后想要纠正,会比登天都难。” 宋齐说得不错,若是他将太子妃的位置真的给了裴有容,那日后想把裴家赶出皇城,只会难上加难。 宋唯幽鼻腔里出一口气,他抬头望着窗外洋洋洒洒的雪花,口气冰凉凉道:“圣上若无其他事,臣告退。” 宋奇“啊”了一声,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宋唯幽颔首点头,转身大步而去。 目光追着他离开的脚步,宋齐一个人坐在偏殿里。 炭火盆燃得很旺,他裹着金黄的锦被,低头闷咳了好几声。 半晌,宋齐才缓过来。 他低头看着帕子上咳出的血,捂着闷疼的胸口,歪着身子调整坐姿。 半晌,他依靠在床头,才稍稍舒服一些。 大雪纷扬而落,满眼都是无尽的灰暗。 四年前,李清风在这里饮下那一盏毒时,好像也是这样大雪纷飞的日子。 他连问安也没有,撩开偏殿的棉帘,在一众太监的惊呼声里,直接冲到宋齐的面前。 扬起手,将宋齐手里的茶盏夺下,一饮而尽。 他背手擦掉嘴角溢出的水,盯着宋齐冷哼一声:“抱歉,臣与内人伉俪情深,她去世两年臣夜夜无眠,听说陛下弄到了这能让臣与内人团聚的神药,实是忍不住抢夺。” 宋齐惊呆了,他拍案而起,大怒:“李清风!你是不是疯了!” 他手一直颤抖,指着李清风的面颊:“你!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喝进去的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他咣咣拍着书案,歇斯底里吼,“朕问你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他气血攻心,低头一阵猛咳嗽,喷出一口血来。 李清风站着没动,平静地放下茶盏:“逢尔。”他微微一笑,“世中逢尔,雨中逢玉兰花。” 宋齐扶着书案,咬牙切齿看着他。 他踉跄两步撩开棉帘子,冲着紫宸殿所有人大吼:“宣御医!宣御医!” 整个紫宸殿都乱了起来。 宋齐气到失态,从墙上扯下挂剑,指着李清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李清风,好你个李清风!你若敢死,朕非要开棺鞭尸!你李氏的棺椁一个也都别想跑,朕要把你打到阎王都认不出你!” 李清风站着没动,任由他崩溃失控,像个疯子一样在偏殿里砸掉一切能砸的东西。 “朕!朕好不容易才找来的!朕好不容易才放心!朕!朕!”他踩着满地的杂物,扯着李清风的领口,“朕他妈的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种不牵扯任何人,不害死任何人就能摆脱这该死的江山,该死的皇位,该死的宋氏诅咒的灵丹妙药!你倒好,你倒好!你他妈的给朕吐出来!吐出来啊!” 李清风一如往昔,死猪不怕开水烫,摊了下手:“已经消化了,吐不出来。” 宋齐呲牙咧嘴,抓着手里的剑,一阵“呜呜呀呀”的怪叫,往床榻上猛砍了好几下。 他本以为只要有李清风辅佐太子,他没能完成的事业,后继有人。 本以为被病痛折磨这么久,终于可以卸下肩头的责任担子,交到后来人手里去。 却没想到这个“乱臣贼子”竟敢这样对他。 “你看着朕这幅死不了活不成的样子,很好看么?很有意思么?”他质问道,“你让朕死的有尊严一些不好么?” 他拍案怒吼:“朕他妈的是哪里得罪你了?哪里得罪你了!” 李清风仍旧不语。 他站在偏殿正中,望一眼门口跪了一地的太医,片刻后才垂眸道:“陛下慎言。” “慎你奶奶个狗腿!”宋齐飞起一脚,猛踹李清风一把,“你活腻了,你说啊!你想死,朕准你死!你抢朕的路干什么?你为什么抢朕的路?朕可以赐你三尺白绫,让你自己选个地方挂起来!哪怕挂在朕的床头朕都准了!你要觉得这还不够,不够挂你这文人脊梁,那朕再加送你三尺!” 门外众人瑟瑟发抖:“圣上息怒。” “息你娘个头!谁再多说一个字,朕割了你们这群废物的舌头!”宋齐气红了脸,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那天他大发雷霆。 最后似乎急火攻心,直接气晕了过去,才算了结这件事。 从那时开始,宋齐将茶盏摔成几瓣,满天下去找医毒双绝之人,背着李清风找上蛊门人,想尽办法希望能有逢尔的解药。 可惜,苍天没给他奇迹。 世中逢尔,雨中逢花。 一如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你。 李清风就是支撑他到现在的那朵雨中的花。 可惜雨会停,花会调令,赏花的人,也终要成为过客。 宋齐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他推了宋唯幽一把,暗暗期许着。 希望在自己咽气之前,能看到他曾和李清风一起畅享过的那个昌盛的大晋。 那个宋氏一族,重新掌控皇城的大晋。 这样九泉之下再相见,也能再与他一同饮酒吹嘘一番。 也才能顺理成章地说出那句话: 你女儿嫁给我儿子了,如今他们都过得很好。 第230章 时日无多 沈寒舟刚刚从紫宸殿出来,就看到乔七命端着一碗汤药往里进。 “乔御医。”沈寒舟拦住他,“陛下身子怎么样了?” 乔七命回头瞧瞧四周,看四周没什么人,这才说:“难,若是能撑过这个冬季,我乔某人可以登顶大晋神医榜的榜首了。” 果然,沈寒舟的预感是正确的。 几次相见,宋齐的面色越来越差,肉眼可见的泛着些许死气。 “哎对了沈大人,陛下先前同我说,宋氏血脉有诅咒,那东西用一次,折寿几分。我具体细问,陛下说让我来问你,他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乔七命好奇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还会折寿呢?” 沈寒舟沉着眼眸,片刻后道:“先送药,之后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关于宋氏诅咒,他还被软禁在永灵寺时,从皇陵前篆刻的壁画中了解了模模糊糊的样子。 壁画上绘制着九色鹿和前朝大梁李氏后人合作,打破了禁锢凡人万年的宿命枷锁,将六界从时间的循环中解救出来的故事。 为了纪念九色鹿和大梁李氏的友谊,在老皇城的祭坛上,矗立着一根漆黑的石柱。 “伤害大梁后嗣之人必遭诅咒。”沈寒舟走在空旷的紫宸殿广场上,脚步很慢,“只是当时宋氏无人相信,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和地位,将李氏后人在石柱前尽数斩杀。壁画上画,最后一人倒下时,石柱从根部碎裂,顷刻间崩塌。” 乔七命听得云里雾里:“我怎么不知道老皇城里有根石柱啊?真有么?” “真有。”沈寒舟点头。 “那你的意思是,诅咒就是从那里来的?”乔七命“嘶”一声,他还真没想过,沈寒舟居然还信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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