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上撄宁询问的目光,顿了顿,小声说:“你不要想着去那里,会被抓起来的,到了那里的人都出不来。” 他稚嫩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落寞的情绪,撄宁喉咙里像卡了个硬块,上不去下不来,难受的再无法面对李岁小心翼翼的眼神。 她没说话,又揉了一把李岁的头,快步走到宋谏之身边,不敢再回头。 撄宁心心念念的酥饼没吃上,她却好似忘记了这回事,只垂着眼跟在宋谏之身后。 街上敲锣打鼓的热闹没有吸引她,新鲜出锅的糍粑也没有吸引她。钻圈的猴戏引得围观众人拍手叫好,但也未分得她半个眼神。 壳子在这儿,魂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半天,撄宁突然觉得头顶一重,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从发髻缝里摸出一枚黄澄澄的铜板来。 她呆呆的抬起头,正撞进宋谏之眼中。 那厮还是一脸的没心没肺,目光淡泊如水色,只有看向她的时候,才透出点人气儿。 “耽误了本王半天时间不说,现下还要给我脸色看?”他微眯着眼,指尖还捻了两枚铜板,搓动间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撄宁心里那点感动都喂了狗,还以为这人转了性呢,原来是她自己多想了。 她有心反驳,可晋王说得好像也没错,撄小宁也是个识得好歹的人,所以她只是握住了那枚铜板,藏着两分不服气,低低回道:“我没有。” “凭什么事,也值得你难受成这样?”宋谏之向来看不惯她那副软的跟豆腐一样的心肠,自然没放过这个讥讽她的机会。 他挑了一边眉,阴阳怪气的开了口:“真当自己是救世的菩萨。” 撄宁心中攒着劲儿,不愿意抬头看他,她盯着自己的鞋尖,极小声的说:“要你管。” 连她想什么都要管,他怎么不去当玉皇大帝啊? 撄宁想把手里的铜板抛回去,但又觉得铜板无辜,干脆气势汹汹的揣进了怀里。 宋谏之看她这幅一枚铜板都不放过的没出息样儿,微微勾了一边唇,没有再说话,专心等着鱼儿上钩。 果然,没一会儿,身后跟着的小蠢货就试探着开了口。 “我们这次来,就是要查私盐的吧?” 有点小心思,藏都藏不住,全写在了脸上。 宋谏之侧头瞧着这只满脸认真的呆头鹅,蜷起两根指头揪了下她的腮帮子。 撄宁却仿佛受到了鼓舞,更加热切的跟到他身边,小尾巴一样,眼巴巴的瞅着人:“那建昌我们肯定要去的吧?能不能把那些人救出来?” “谁说要去了?”宋谏之没看她,不客气的反问。 “不去的话,私盐怎么能查明白?” 宋谏之看透她心里那点侥幸,点明道:“查私盐只是个幌子,若不是那个巡检死的惨烈,死了六百人而已,半点水花都掀不起,你真以为来这一趟是为人命平冤?泸州盐政司近三年上缴的捐输,账目与实际差了三百万两。” 他的话点到为止,撄宁也不笨,听明白了这一趟泸州行的缘由,表面上是查私盐整治盐市,实则是为了那亏空的账目。 想通这一点,她蔫了下来,嘴上却仍不死心的反驳:“私盐的事都摆在我们面前了,也不管吗?” “你能管几时?凡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总有出头鸟来定罪,幕后主使不会露头。建昌的盐场剿了,明天还会有章平的,潮南的,你管的过来吗?” 宋谏之一番话讲的直白又精准,却丝毫不近人情。 “但是……肯定有办法的。”撄宁停下脚步,蓝色的鞋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 宋谏之也停了脚步,盯着她额上翘起来的细软胎毛,沉声道:“你想要人人公道没有压迫,可坐在那个位子上,只在乎党争绝息长治久安。别说死几百人,就是死几千人,几万人,又有什么干系?” 撄宁抿着嘴不吭声,没由来的有些生气。 她知道宋谏之说得对,也知道这尊活阎王是个万事不过心的主。 他高高在上,看得清楚尘世纷扰,却置身事外无所挂牵,铿锵手段杀伐果决,做事全凭自个儿心情,人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数。 她早就知道,没有什么能拉住他低头望一眼地上的尘土。 撄宁自认是个通透的性子,不拧巴,也算懂事,分得清大是大非黑白曲直,更胜在有同理心,从不会强迫他人和自己一条心思。 眼下,她的心思却有点不讲道理。 这份情绪来的莫名,不应该,也站不住脚,却真切的窝在她心里。 她不自觉地吊起油瓶,结果被宋谏之迅捷的伸手,一把拧成了鸭子嘴。 “这么想帮他们?”他问得轻描淡写,眼底却藏了点热气儿。 撄宁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点头,但嘴被人捏着动弹不得,只能使劲眨巴眨巴眼。 她管不了摸不着影的章平、潮南,只想尽自己所能,管好摆在眼前的事儿,她实在没法子说服自己当做无事发生。 宋谏之松开手,望着她乌溜溜的圆眼睛,坦荡干净的一眼能看到底。 “本王助你,你拿什么来还?要发善心,又要本王替你埋帐,总得拿出些诚意来。” “你提嘛。”当牛做马的誓立过了,还背了一身的债,撄宁横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本钱了,有些自暴自弃的把权力交到了他手上:“要不你给我记着账。” 晋王殿下不屑于骗人,但凡他应下的事儿,无有食言的。 撄宁虽然嘴上不情不愿,但心里的气却消了,一双眼睛亮的出奇。 “记账?你想攒到什么时候?” 他微微俯身凑到撄宁耳边,气息微顿,眼见着她的耳垂一点点染上红,红的跟石榴籽一样,才不急不慢的开口:“今晚先还个利息。” 撄宁猛地抬起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实实在在被捏住了软肋。 宋谏之看她那副呆样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嘴上却不饶人:“怎么?装不成你的活菩萨了?” “才不是,”撄宁憋红了脸,心头好似被猫爪子不明不白的挠了一把,她知道眼前这人是想看自己出洋相,但生不起气来:“那说定了,你不准骗我。” 这话说的有些不识好歹,但宋谏之懒得理她。 左右是自己也舒服的事儿,才不亏,等她撄小宁振奋精神,将这恶人咬的哇哇求饶。 她暗暗下了决心,气势也从霜打的茄子变成趾高气昂的水鸭。 还不等翘尾巴,又听到宋谏之懒洋洋的接了一句。 “建昌县的盐井,和盐行的总商脱不了干系,既然要查,釜底抽薪是最好的招,我本来也打算去建昌的。” 撄宁呆住了,傻乎乎的抬头望着他,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怜了。 宋谏之却勾了唇,眸光黑沉沉闪烁,浮出点恶劣的愉悦。这小蠢货的豆子脑袋,哪天被卖了还要替人数钱,他欣赏着掉进陷阱的猎物,忽然觉着方才等的那点时间也算值。 撄宁没有闹脾气,也没有耍赖,只是咬住了自己殷红的嘴唇。 等宋谏之回过头了,她才呲牙咧嘴的露出真面目,两只爪子在他身后比比划划,恨不得给他挠花脸才能解气。 他分明早就下定了决心,偏偏要等她上钩把自己卖了,才肯全盘托出,心眼儿多的跟马蜂窝一样,人还坏。 她怎么就这么笨,被算计了多少次还不长记性。 撄宁抱着满肚子委屈,手上无声的舞得更厉害,只差打一套拳。 奈何这厮脑后也生了眼睛,冷不丁的回过头,她两只爪子正张牙舞爪的挂在半空。 撄宁硬着头皮顶着他刀子样的眼神,佯装无事发生,尴尬的挠了挠自己脑袋。 气死人不偿命的晋王殿下却没轻易放过她,他又抛了枚铜板到撄宁怀中,漆黑的瞳孔里映出一点明晃晃的日光,挑着眉一副混账样儿:“怎么?觉得亏了?你又不止这点事要求我。” 他眼中除却惯有的讥讽,好似还藏了点笑意,撄宁疑心自己看错,面上却涌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她小声嘟囔:“你怎么知道?” 宋谏之懒得回答她这个蠢问题,她那点心思在他眼前,和透明的没什么两样。 方才和那小孩嘀嘀咕咕,又咬耳朵又拉钩的,不就是想把人留到身边吗? “想留下他?”宋谏之睨她一眼:“说两句好听的。” 话音刚落,他胳膊上就贴了个圆脑袋。 撄宁挂在宋谏之身上,使劲蹭了蹭。 架势是摆足了,可惜她奉承人的本事实在不怎么样,嘴唇嗡动两下,最后只干巴巴的挤出一句:“你是大好人。” 这话用在杀人如麻的小王爷身上,不像夸人,倒像讽刺。
第53章 五十三 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后果, 就是她被人摁着圆脑袋推开了。 撄宁犹不死心,还想再往上凑,但晋王殿下一个眼刀子飞过来, 吓得她松开手, 不自觉立在了原地。 等她懊恼的回过神来, 宋谏之已经走远了, 他身高腿长, 又没有等人的意思, 撄宁哼哧哼哧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好不好?”撄宁不敢扯他袖子了, 只能巴巴的探了圆脑袋去问:“他从建昌来的, 知道盐井的位置,说不定能帮我们忙呢。” 宋谏之却神色冷硬, 好像那瀑布底下安身几百年的石头, 油泼不进水泼不进。 任撄宁呆头鹅一样的抻着脖子, 却连半点眼神都没分给她。 撄宁有些气馁了,她知道宋谏之肯松口就是有戏, 但自己弯弯绕绕的心思没长全,实在猜不到他想听什么。 她亦步亦趋的跟在少年身后,脚上踢了块小石子, 咕噜咕噜的滚到一边。要不是现在在街上, 她恨不能也学那石子, 就地滚上两圈。 撄宁全没意识到, 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存了赖皮的心思,她破罐子破摔的嘟囔:“我干脆下辈子托生成你肚子里的蛔虫算了。” 她这话说的可怜巴巴, 蛮能招人怜爱。 奈何眼前这人是个软硬不吃百毒不侵的金身阎罗, 不光眼神冷冰冰的,嘴上也不饶人。 他懒洋洋的掀了眼, 看她迈着两条小短腿跟的上气不接下气,讥诮道:“嘴笨就算了,腿还短得跟萝卜一样,你还有什么争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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