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一点,赵羽就只能替她寻回一具冰冷尸首。 如果不是她提前安排,这个时候她都不知道该在哪个乱葬岗捞人! 聂让实在不知道怎么作答,暗骂自己嘴笨,只见肌肉绷得越紧,反复是“主人息怒”。 见状,她气笑了,捏住他下颔的力道渐重,凤眸稍稍眯起:“萧廻生死便死了,一个破落王爷,值得你交出命去?” 他从未见过她动这般大的火气,讷然片刻,却难得开口争辩:“……值得。” 暗卫本是消耗品,性命交托完成任务根本是分内之事。 聂让稍稍垂下眼。 主人要萧廻生,他便以命抢回;若要朝内重臣项上人头,他便潜伏去取。 这就是他十五年来生命的所有意义。 其余所有,不敢奢想。
第2章 ◎暗卫十二◎ 扣在下颔的手忽的松了。 聂让不知如何说,直起身在床上重重磕下头,声响重得姜瑶头大。 一滴鲜血从伤口溢出,顺势滚到脖颈,他置若不知:“是奴误事,还请主人赐罪。” “……没说你误事,起来。” 瘦梅般的玉指虚扶他一把,方才因愠怒而熠熠生辉的眸子恢复平静,好似一泓月下潭,清澈不见底。 他右手至右胛骨的纱布又一次濡红,端的是狰狞可怖,方才的血渍划过脖颈,落下一道殊丽的血渍。 他下意识偏头,欲躲开她的目光,只听见丢下一句命令。 “别躲。” 结实有力的手臂乖顺地垂落,任由她动作。 姜瑶起身俯腰,离他近了一步。 聂让感到有些惶恐,向后退无路,沉声劝道:“血腥污秽,恐脏了主人的眼。” 他听着她哼声,细腻陌生的丝绸触与花露的熏香叫人心颤,帕子温柔揩去他脖颈血迹。 惯于冷漠的瞳孔颤栗,结实的手肘绷紧:“主人……” “怎么?” 她抬手定住他的肩膀,怕自己手无轻重,他不敢再动。 香帕划过动脉,本能叫嚣危险,他竭力克制,颈肩的肌肉却仍不受控制的微微鼓起。 长公主似满意他的顺从,脸色缓和:“医正说你右手不好了。” 死士统领的脸色白了白。 “过段日子你去白豸山庄住着,孙绝师徒会帮你疗伤,玄卫事务暂缓。” 藏在身侧的左手手指蓦地收紧,他低头:“奴能使左手刀。恳求主人让奴继续随侍。” 聂让屏息,努力不让呼吸因疼痛加重,即便腹部伤势又开始洇血,黑瞳仍执拗地看向她。 “跟谁学的,怎么这么倔。” 见他对伤势的认识完全不清醒,姜瑶眉头越蹙,冷声:“山庄定要去的。起来,本宫不欲再说一遍” 很慢地、如脱了力。 聂让将身躯挪至塌上。漆黑瞳眸渐渐灰败下来。 他的师父,暗卫营的前首领告诉过他。 ——断了右手便如刀断了刃。无用之物,理应被丢弃。 “是。” 姜瑶余光所及,瞥见无力松开的左手掌心露出四个入肉的指印,心中啧声。 这家伙,指不定又往哪出想。 “没说不用你。” 她轻叹伸手,在对方微怔的眸光中撩开卷曲的发尾,抚上他的脸颊:“听话,好好养伤?” 他怔神一瞬,看着她,忘语。 姜瑶无奈解释:“数日后,本宫亦要去一次庄里。若不惧手伤加重,彼时你便负责随行侍卫吧。” “是。”忧虑消散,他似欢喜起来。 窗外,公主驯养的黑隼展翅盘旋上空,落下一簇羽在游廊边的死湖,荡开一层涟圈,一尾锦鲤在绣球花边,小心翼翼地拿尾碰了一下新奇的羽,听有人经过,俶尔沉入池底,只做无事发生。 有敲门声传来:“殿下,中书侍郎魏大人求见。” 姜瑶摄政,每日都极忙。 姜瑶眸色微冷,思索片刻后:“且说本宫身体不适。” 梅玉应声退去后室内又静了许久。 聂让主动打破寂静:“奴可处理了他。” 声音不大,若舆图里杀机四溢的毒匕,只要主人允许,顷刻即取敌首。 …… 其实北周梅卫说得不错。 他确实是长公主养的一条疯狗。 姜瑶扯回思绪,挑眉看他的右手:“你打算这样闯一个三品官员府邸?” “仅取首级,可以做到。” 他言简意赅,毫无生气的漆黑眼瞳浮出一丝迫切。 ——怎么比自己还急。 “魏常青不能动。” 姜瑶收回手,认真唤了他的名字:“阿让。” 玉手屈起,食指指骨在他额间用力一敲:“肃王的事情,这就算翻篇了。” 这一指八成力,不过聂让皮坚肉硬,无甚感觉,自觉不如刑堂的一顿鞭子疼。 “可能方才说得不明确,从前也未提过,那本宫便直言了。” 长公主又扣住他紧实有力的肩膀,将他压了下去,伸出手,又亲自替他将被衾掖好:“本宫不愿见到你出事。” 她认真看着他的瞳:“下次任务失败无论大小,只要本宫还在,亲自回来告知,可明白?” 这一句话,就很有分量了。 很久后,塌上人才如终于回神了般,哑声,微颤:“奴…明白。” “伤口裂了,让梅玉再叫御医来吧。” 她一笑后起身,抬手和变戏法似的,在塌边空荡荡的小案上留下两瓶上好的金疮药,及一小块油布包好的石蜜。 姜瑶自知赏罚不分并非御下之道,但还是忍不住待他好些。 毕竟偶尔纵容,换一颗甘愿赴死的真心,怎么想都是她占好处。 姜瑶脚步顿住回首,眸底有冷意,声音不大却是承诺:“这次的事情,本宫必替你讨个说法,放心。” 话落之后,长袖而去。 阳光被门扉重掩,室内重归熟悉的死寂。 恍惚间,聂让几近下意识地抬手,抚上额间方才被指尖触过的地方,仍残留一点温度。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后,死士如被刀刺中一般,倏然用力收手,他起身握住案前石蜜糖,舍不得吃,只敲开机关,收在榻下第二个暗格里。 他沉下瞳。 他明白。 那是主人,而他是一柄刃,一介无身份的死士,低微肮脏得连做面首都没有资格。 聂让挣扎起身握紧了一边的玄刀,细细在心里排过近来主人在陇西的部署,确保无一丝纰漏,重新闭上眼昏睡过去。 此事主人未怪他,可…绝无二次。 . 难得的,这梦里,他想起过去的一点事。 谈不上离奇,只是十年前战火纷飞后百废俱兴日子里的常态。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连聂让这个名字都没有。 聂让几乎毫无过去,也不清楚自己怎么活下来的,更不知道父母是谁,只知道他们之中定有一人来于异族。 记忆开始于战场遍地的残肢,充斥着漂泊流离。 他和狼群抢过食物,吃过树皮啃过树根,也因偷过街边的包子被摊主打过半死。大多数像他这样的孩子活不到成年。 不知是不是因血脉驳杂,他的身体比寻常孩童来得离奇的健壮,力气也极大,竟生生挨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 七八岁左右,一对商人夫妇收留了他,让他在他们名下一家铺子里做杂工。 铺子每日活计繁重,不必在苏醒时为生计发愁,管家丢他两只黑面馒头,用雪水泡软了便可吃。 安生日子不到一载,夫妇海运的船队翻了。商人认定他是个灾星,将他转手卖予私贩,供世家子私下射杀取乐。 雪夜,他趁人贩睡着时全力扼死了对方,身上也挨了三刀,脱了力躺在雪地里等死。 没死成,醒来时便是先皇的暗卫营。 首领是私贩的固定买主,发现了对方尸首及倒在雪地里的他,欣赏他的武功天赋和那股狠劲,让他成为营地诸多暗卫备奴的一位。 从此他有了人生中第一个不算名字的名字,十二。 一眨眼六年过去,十二在生死间挣扎,幼年到少年,终成了暗卫营里十名甲位之首。 旧伤新伤从未愈合过,却像是长在峭壁间的野草,眉眼很顽强地长开,身材越抽越长,也日渐变得更不爱说话。 还是一个冬日,十二任务时留下时出了纰漏,情报有误,受了刀伤,晕厥后被人丢进帐。 那是他第二次绝处逢生,却恍如新生。 从帐篷到训场领罚的一路,全是跌跌撞撞的血迹。 任务失败的惩处是五十长鞭,甲等一百。 血迹半干的上衣被暴力撕拉,带下一层皮肉,沾了辣椒水的长鞭哗啦一声刮下,鞭上倒刺勾破白肉,见了血,极痛,他早已习以为常,一声没吭。 周围的暗奴少年都未说话,所有人都知道,十二撑不过这一顿鞭子了。 他不惧死亡,但也想活下去。 直到,一个很突兀地声音响起。 “住手。” “模样怪好看…暧,好狠的手,放人下来。” 失血濒死的感觉刺激着感官,让他近乎什么都听不清,只是他听到一阵小马驹的马蹄声和一个很脆的童音:“本宫说,住手。把人放下来,你们听不见吗?” 如若天光。 他瞬身看去,胡服的小殿下翻身从小马驹上跃下,目光灼灼,与他相对,嘶声之后,带着几分好奇和隐隐的担忧: “好重的伤。你没事吧,疼不疼啊,能说话吗?” 想活下去,哪怕这只是濒死的幻觉。 求生本能战胜身体的痛苦,他拼尽力气睁眼,朝向声音和亮光的来源,双唇无声翕动几个字。 ——‘救我,求你’ 缚在柱上的少年虚弱的看向肩披荣华的公主,明明知道他和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还是忍不住恳求。 对方向他张扬一笑: “本宫救你,莫怕。” 她听到了他的哀求,瞧他一身血污,扭捏着抬起小掌,最终很轻地、安抚一般地握住他的手,回首命令。 “本宫乃当朝嫡公主姜瑶姜景玉。放人,本宫要他。” “可殿下,他……” “照公主的意思做。”又有一个威严声音响起。 “是。” 离开暗卫营的当天,他的新主人亲自拿了最好的金疮药给他,怕他不喜欢喝苦药还取了两块方糖。 他吃到了人生的第一枚糖。 真的很甜。 有梦幻迷离的味道,舍不得丢开。 主人之受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幼年享封,赐号景玉,以太子规制养大,甚至一度有传言称,先皇欲废太子立太女。 先皇后凤体抱恙,赵帝戎马一身,爱极先后,愿意将女儿抱在膝头,将政务一字一句如故事般教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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