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让瞳孔也流出一点困惑。 他听过此物,服食者百毒不侵。 对了! 他明明已服了毒,又为何至今行动自如? ——那时候。 聂让陡想起梅雨季的那颗糖。 长公主从容:“说来还要多谢圣手。救我这小卫一条性命。” 孙绝长嘶一声:“殿下糊涂!” “圣手说笑。”姜瑶摇头,“王蛊于我无用。救人一命才不算暴殄天物。先看诊吧。” 神医凝了她片刻,不再多话只皱眉让聂让坐下,一番望闻问切,又往上扎了几针。 她懒洋洋在座上耐心等着:“可能恢复?” 孙绝收针:“他这手经脉从前伤过,草民尽全力只可不落残疾,开弓尚可,只是若要恢复从前水平,恐无可能。” “圣手费心。” “殿下折煞草民。” 客套后,孙绝收拾药箱:“他身上还有其他骨伤,可以一并治了。山庄后即有药浴,需每日分别在卯时、申时各浸泡一个半时辰,时间不可逾一刻钟,亦不能少半分,切记万不可离水。” 孙绝看了一眼屋外天色:“骨儿,你们去准备一下。” 被指使的人很不情愿地应下,转身走了几步,见没人跟来,回首看有近乎三个她那么高的大家伙:“走呀?” 聂让还愣在原地纹丝不动,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去吧,阿让。”见眼前小眼瞪大眼,姜瑶忍俊不禁,“本宫一人无事。庄子里安全,你还不知道吗?” 这庄子的布防是他点人安排的。 “…是。” 这才垂首退下。 待殿中人都走了个干净,孙绝外取一套特制的银针。 针尖比寻常银针更粗,拿酒浸了,沿着经脉,直入细嫩皓腕,从根部发了不详的黑。 很痛,但姜瑶哼都未哼一声,蛾眉微蹙。 等针彻底乌下,孙绝鹤眉越锁,眉目凝重,眼底皆是不赞同,叹息。 “那可是唯一能缓解您身上寒毒的天材,怎的就给一个……唉。”
第5章 ◎云泥之别,不外如是◎ 寒毒全名绝寒风,中毒者若患怪病,久治不医,只能任由寒毒吞噬身体,蚕食.精气,从此越发畏寒畏冷,最后于极寒中毒发身亡。 “圣手也说了,只是缓解。” 如风寒吹过梅枝零落,她笑起来,“瘫于床榻,苟延残喘的一年。本宫不愿。” 倒不如救阿让一命。 这可是这朝里朝外,宫里宫外,为数不多的一颗至纯待她的心。 知道老人家不爱听这些生生死死,姜瑶心里道了声歉,紧接一问,冷静得可怕:“还有长时间?” “最多不过两年。”孙绝扼腕。 “竟还有这般久?”姜瑶微微睁眼,似惊讶极了。 “您好像很开心?” “确实。” 本以为自己来年迎新宴都得需缺席告病,陡然间多了一年时间…… 怪叫人无所适从。 朝廷布局将成,秋日恰好可以收李氏的网。 ——那岂不是说,她白得整整一年无所事事的休假? 孙绝木着脸:“殿下要是嫌长,现在就可以去草民药池子里泡着,保准撑不到明日。” “不。本宫只是开心。”姜瑶继而交代,“此事不可宣章,陛下那边…也先莫言,劳烦圣手替本宫打点。待本宫身后,圣手可带骨儿往向泉州走,父皇在哪儿留下过庄子,您也知道。” 好极。 等事情结束,再送鸿儿最后一段,她便脱身往东向蓬莱岛更东行,没有目的,亦没有身份,死在半路也无妨。 不,真是这样,最好不过。 她实在困于这宫里太久太久,若能殁于寻仙问道的途中,叫人听着便是传奇浪漫。 她很喜欢。 心情好了些许,姜瑶诚心诚意朝神医拱手:“他日我遣人送些蜀锦过来,替圣手和骨儿多裁几件衣裳。” 话是这么说,但当然不可能只赏些衣裳布帛。金银珠宝,医书古图自都不会少。 孙绝谢过后,提笔写下两张方子:“总之,草民先替殿下开两方子,一副常服,可缓和寒症。另一副救急,都需今日便喝了。” 姜瑶颔首又道:“梅子下的酒还在吗?” 先皇后在埋在此地果梅树下的花雕,如今已过去十年,正是时候。 孙绝眉头一拧:“殿下必忌酒,半点不能碰…您若真想喝,草民这里有米酿。” 他本想劝诫殿下爱惜身体,可见她期望,终不好拒绝。 …… 险些都忘了,殿下也不过虚岁二十五,摄政时不过二八之年。 . 永宁郡王府。 砚台重重坠地,墨汁四溅,暴怒声大喝:“步步紧逼欺人太甚!延续旧制限萌补?北周虎视眈眈,她现在就敢撕破面皮?再过数年,可还有王公侯府一说?” 下方跪了乌乌泱泱一群仆从,大气不敢出一句。 “越是如此,郡王越需要冷静。”一旁的客人无奈拱手,“此事确实长公主已占先机。郡王若欲找补回来,须得另谋他路。” 那人年不过三十,样貌清秀讨喜,正是前些日子前来拜见长公主的中书侍郎魏常青。 永宁郡王脸色几变,最终缓和下来,挥手屏退他人:“听说长公主府前些日子发卖了一批罪奴?” 那些罪奴,毫无例外皆是暗桩。 “数日前和州有消息。肃王于半路遭歹人伏杀,殿下大抵因此起意。” 两人心照不宣的不提北周梅花卫如何潜入临京和州的,只将此做意外。 实际正是他李继给北周通出的信,不想最后梅卫对上玄卫,幸好肃王死了,不然查出来他真的两头不是人。 魏常青笑劝道:“一些罪奴而已,查不出什么,郡王不必太过忧心。何况,早先围剿武安侯府,殿下与世族间早已不死不休。” 武安侯楚氏一脉乃姜瑶母族,十年前老爷子与骠骑将军一并战死北疆,楚后忧思伤心过重,不日也一并薨逝。 连失三座靠山,昔日威名赫赫的武安侯府就此凋落,若不是先皇力保太子、宠极姜瑶,恐怕真轮不到她摄政。 “你是说…”永宁郡王脸色微变,“她知道了?” “下官不敢断言,但殿下掌印多年,怕早已起心。” 魏常青摇头:“长公主手握武安军虎符,又曾亲驾南疆平叛,军中难免势大,下官并无绝佳妙计,不过偶知一事,许有帮助。” “怎讲?” “赵周约期已至,北周有所异动。兵部已拨饷百万,发往梁州。” 梁州?离通州不远。 先前,长公主在通州安置了一批北周流民,梁多平原,但通与梁之间有一条狭道,极险。 此地设伏,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盗银。 这事情由长公主全权监察,若是百万两的银饷消失,足够让长公主颜面尽失了。 “运饷是兵部户部的事务,某虽欲为陛下尽心,实在插不上手。” “下官定为郡王分忧。” 走出永宁郡王府,小厮牵魏常青上轿,帷帐拉上前,他遥遥地看了长公主府一眼,抿唇笑笑。 殿下啊,常青可算是尽兴尽力了,再聊下去,李继怕是恨不得将自己女儿嫁给他作续弦。 还望殿下莫要辜负他期待才好。 . 白豸山庄的药泉乃天然所成,地点隐蔽,位后院深处。 青石沏出围池,边上种着梅,正值新绿,树上零稀挂着几颗青果。 药泉平日都是孙绝师徒亲自负责打扫,从不假他人之手,曲径通幽,景致宜人。 聂让浸在池子里时,上弦月高挂当空。 右臂经脉痛意不觉,似千百根银针刺入,他却一声不吭,最后屏住呼吸,发了狠直接扎入水中,心绪难平。 百毒蛊。 那般重要能救命的东西。 怎么能给他用? 痛楚即刻遍布全身,右手如要裂开般,聂让却连哼都没哼,水下,左手下意识抚向心口,痛楚无法阻止熟悉的灼烧感在其中蔓延。 怎么能。 他几近窒息地闭上眼。 他不配用这么好的东西的。 “再憋下去,要憋成傻子了。”朦胧的声音从水面上方传来。 聂让豁然睁眼,瞳仁一缩,小心破出水面。 弦月之下,姜瑶坐在庭前藤条交椅,月白绣锦长裙拖地。 裙边金白丝绣成的仙鹤振翅欲飞,仿佛随时冲破云霄,她眸中含笑,面前摆着一盏米酿,白玉似的指腹拈起,一饮而尽。 ——恍若仙人。 余光所及,他裸露的肌肤表面,是一道又一道可怖暗沉、难看可憎的疤,与藤椅那人一身白霞可谓黑白分明。 云泥之别,不外如是。 聂让骇得后退一步,荡开一层水花,看了一眼便不敢看,只移开视线瞧她月夜下的影。 “见过主人。” 他匆匆一应,余光忙去寻池边的衣物,可方才叠好的行衣趁他方才走神时不翼而飞。 聂让暗骂自己有失戒备,忽地觉察到什么骤然回首,对面人单手撑下颔,佯装不解似的巧笑倩兮,一双凤眸明亮生辉,脸颊微醺红霞点染。 “圣手可说了,不能离池子。阿让,右手是不想要了?” 聂让身躯一绷,止了动作,沉默着坐回池中,唇畔翕动刚要出声。 姜瑶暧呀一声:“你该不会要让本宫回避吧。” 知道她在逗弄自己,聂让仍垂首恳切:“奴身子肮脏。请主人…” 藤椅上的女子好像识人心的白泽,调笑着拖长音打断他的话:“这院子是本宫的,池子是本宫的,里面的人也是本宫的。本宫可没道理回避,对吧。” …… 他为姜瑶的逻辑说得凝住了,半晌垂眸,只生硬而顺从地低应了句:“是。” 他沉默地将自己的身体藏在池石后,好闭上眼。 ——他不能逆主人的意思。 高大的身躯僵硬,姜瑶不再戏弄他,一晃手中杯盏:“圣手酿了米酿。陪本宫饮些?” 空中药气中确实杂着酒气,是陈酿的酒液,聂让犹豫再三,咬牙劝道:“…主人,身体有恙,不宜…喝酒。” 一句话说得小心翼翼,配着略沙哑的声线,很是好听。 见他忧心自己,想劝却又不得不掂量身份的模样,姜瑶忍俊不禁:“米酿而已本宫晓得。不过一点肺疾,圣手开过药了,不妨事。” 她语气轻松如常,聂让目光隐隐松下来。 见他身体肌理稍稍松了半分,姜瑶展眉:“怎么?担心本宫?” 半晌,他讷然应声:“……是。” 倒是姜瑶见他难得坦率,沉默了片刻,随后轻笑。 “本宫好得很。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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