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她后靠在藤椅上,半合眼似在小憩,却对着角落里的一只有些陈旧秋千出神。 他也不再说话,只垂下头敛住呼吸,忍着右臂撕裂痛楚,绷起身躯,弯下腰,竭力减轻自己的存在感,藏在池中青石后,与周围环境几近融为一体。 聂让曾是暗卫营里隐匿功夫最好的那个。 然而,玉盏轻落桌面,发出一声脆响,紧接其后,是熟悉的呼唤。 “阿让。” 听她轻声念着自己的名字,聂让的心被高高悬起。 想抬首看她,却又不敢。 月打下的影子夹杂着清香,如一场幻梦卷来。 姜瑶不知道什么时候披着月光走到了自己身边。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荡开一层水花,下颔却被人轻柔的捧着离开水,仙人俯下身,月光怜惜泥潭底的石子,便落了凡。 “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个傻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芒果果小天使的地雷鸭,我会继续努力更新的! 以及,晋江屏蔽词汇真的出奇不意
第6章 ◎本宫甚是喜欢◎ 清风池,弦月钩,梅叶摇曳。 聂让心底无端生出三分惧意。 他恐这一身伤痕惹得她不快,也惧极了自己一身的血腥与尘土脏了她的衣摆。 明明是她突然靠近,聂让却连连后退几步,却近乎要给她跪下一般。 他最后挣扎着低头:“主人,奴身上脏。” 羊脂白玉般的手忽的伸出捏住他微动的两片唇,用力不大,却足以叫武艺深不见底的暗卫统领住嘴。 “让本宫瞧瞧。” 她沉吟片刻后伸出手,指腹光洁如玉,动作却有些轻佻,慢慢地触到他右臂上的道狰狞刀痕:“通元十二年,从江南回来的路上,护着本宫时被氓匪所伤。” 冰凉划过紧实而绷紧鼓起的肌肉,带来一层战栗,划过肩胛,留在左胸心脏处,有一处淡粉创口,不深,但足见当时凶险。 “唔。开阳元年,取贾国公密信时所留。” “开阳四年,也就是去年……” 她一路向下,指腹贴在皮肤上,丝绸般的微凉触感若即若离,聂让实在受不住,生怕自己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做出更越矩的事情。 颈侧青筋凸起,聂让呼吸凝滞,依然不敢望向她:“奴告退。” 裸体裸身,他若…污了主人的眼,是真罪该万死。 “你打算这样子离开池子?嗯?” 姜瑶好像知道他的想法,拍拍他的肩膀缓缓站起身,忽的轻笑起来,肩头微动,额间花钿衬得整个人越发妩媚。 “本宫以为,让你领玄卫指挥的差事便会有些变化。怎么还如从前一样呆头呆脑。” 聂让低头不言。 “抬起头来。” 他恍惚地照做,只对上一双通明高岸而摄人心魄的凤眸。 “都记着呢。” 她收回手,取了帕子揩拭干净手背方才因动作沾上的药汤,与他坦诚一笑:“这些痕迹不难看,每一道都恰是好处。本宫甚是喜欢。” 她说,她甚是喜欢。 月泄千里,庭如积水空明,沉积着泥沼,微微荡漾着月光。 聂让垂在身旁入池的手动了动,又紧紧握住。 她靠回藤椅,见他仍立在池子里发傻,侧目:“坐回台子上吧,跪着不难受吗?” “是。” 聂让沉默着坐起身,精壮有力的肌肉外露,月下似一头健硕的黑豹,蜂腰猿臂,腰肢劲瘦上挂着一点儿水珠,哪怕有夜色遮掩,也足以见出其中蕴藏的可怕爆发性。 只是他移开视线,似在逃避她的目光,明明和州濒死之际他也未哼过一声,此时总是杀意凶恶的眼角却有一道极细的微红。 ……好像过头了。 于是姜瑶靠回藤椅半阖上眸,重新瞧向天空月色。 时间静默了许久。 聂让不敢直视主人,只看到余光下的影子正对月光举杯,像在与故人痛饮。 或许是对战死的武安侯,或许是对崩殂的先皇先后,又或者是谋逆被诛的湘王姜衡。 寂冷中,月光走过了一半天。 一壶米酿罢,姜瑶打破这份沉静:“本宫没问过你,进营子前原是哪儿人。” “奴不记得了。”他低头。 是哪儿人,姓甚名谁,宗族几何,聂让不在乎。 他本是无根浮萍,连族别也不清,父母弃他于街头,商人卖他于死士,只幸少时蒙主人搭救,才有公主府这唯一一个归处。 他是聂让,只是聂让。 “世有言,富贵不归乡,似锦衣夜行。公主府不大,但也能许得你一世荣华。” 如想起什么值得回忆的温暖,她弯起眼角:“想不想去找找自己家在何处?” 风吹响过梅树,沙哑作响。 皎然温柔的月光顷刻成为梦魇,心底不敢吐露的压抑情绪皆烟消云散,只剩难掩的恐惧。 “主人。”池子下聂让藏起的双手握成拳,他屏住息小心询问,“不要奴了吗?” 会被抛弃吗? 像当年的商人夫妇一样,忽一日,逐他离开。 “只是让你考虑考虑。” 姜瑶扫了他一眼,“这行凶险统领尤甚。本宫不愿你做一辈子暗卫,某日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总之,文牒有办法解决,都城不是个好地方…你应该明白本宫的意思。” 暗卫营里的暗卫都是各地流民,没有身份文牒,连奴籍都谈不上,用于作消耗的死士再适合不过,并不会有贵人愿为了他们大费周折调度。而死士多处理大族间阴私,鲜有善终。 不过如今朝堂也勉强能称一句长公主手眼遮天,调度几张全国文牒再简单不过。 她若想保人,哪怕身后余威,也足以庇佑。 见他抿唇如定决心,姜瑶长舒一口气,说不上心中感想,只勾了下唇角。 这样便好。 她这小卫,一身武艺出神入化,多年来更是忠心难得。 明明自幼陪着自己,没享得几日长公主府侍卫统领该有的舒服,反而为了助她日夜伏在阴影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若真是折在她手上,她就是长眠也不安生。 哪怕,他得了自由也如将其他人一样离她而去,姜瑶也心甘情愿祝他一句前路安康。 …… 然而,聂让却在池台上缓缓跪了下来,池子荡开一层涟漪,他叩首,一字一顿,极致认真:“聂让,誓死追随长公主。” 暗卫本就是以死尽忠的器物。 聂让缓缓垂下眸。 ——如果真的有一日。 ——他不再被殿下所需。 “聂让生于战场,是天生的刀刃。若主人不再需要奴。” 他裸.身躬下腰,将头重重磕在池边青石,力道之大甚至使尖石刺破额角,又撒下红染浊药池。但他的眸光暗沉依旧,明明是最标准的死士眼瞳,却藏着无法察觉、不可言说的期待。 ——还请杀了他。 “还请赐奴一死。” 月光泠泠,决绝杀机。 姜瑶稍稍睁了眸:“……” 他是认真的。 姜瑶知他从不对自己说谎,额间一跳, 感情她方才那么多话他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阿让忠心,本宫省得。” 她顿了好片刻,起身转过头:“本宫并无他意,你若不愿便算了,别想太多。” 静静起身,姜瑶重新踏上游廊木梯,阶梯吱嘎作响,又回首平静地朝他吩咐:“衣裳在旁边的架子里,且继续泡着不许动,莫过了时间。” 背离聂让时,姜瑶唇畔笑意刹那消失,香腮微动,近乎一点咬牙切齿。 ——这闷葫芦! 自小到大,整个朝堂上包括暗卫营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转弯的人。换作别的死士,若能得自由,早已欢喜离去了。 姜瑶说不上内心感想,几分情理之内,又有几分预料之外。 便只能叹息。 可又…… 离了□□透过碧纱窗,她忍不住又扫了一眼池院方向,见模模糊糊的高大身影因她命令还杵在原地如尊石像巍然不动,摇头。 傻子。 “殿下。”梅玉见她从后院走来,连忙披了小肩在她身上,抬眼一见她神情,笑起来。 “殿下心情似乎不错?” “谁说的。”姜瑶拢了拢披肩,“梳洗完替我磨墨。” * 待仆妇伺候长公主洗漱完毕,她披着羊绒毯,在书房前连夜写了好几份密信,总算停笔,传了门口替班的副统领小九: “这一封交到张阁老手上;剩下的分别送于周家二公子周睿、御史程迟、齐展、潘若风等人。记住行事隐蔽,待他们销毁了信再回来。” 她从暗格子里又取出一封信笺:“还有这一封。给魏常青,他知道怎么做。” 娃娃脸的玄卫双手接过信,提手将头巾蒙过清秀脸颊,转身后几息间便消失在原地。 姜瑶这才半躺软塌,睁着大眼睛瞧向木天板。 她脑子里自动播着方才池中对话,惹得发了好久一会的神,最后姜瑶将引枕抱在膝头,闭了闭眼: “可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第7章 ◎镜子◎ 或许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喝了药后睡不着,姜瑶干脆起身,从枕下取出一只黑木金丝铜镜,细细把玩起来。 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铜镜,甚至右上角还有一道显眼裂纹,显几分黯淡寒酸。 镜面照着主人的样貌,她脸色略带病白,一双眸子却璨如星辰,眉睫鸦黑双目有神。 忽然间,镜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浅金涟漪,如漾起一圈水泊,渐渐平息下来,朴实无华的镜面骤如佛家圣物,神圣不可侵。 这一面镜子,姜瑶最大底牌。 一面只有她能看到未来的神物。 每隔月的上弦月时,铜镜便会泛金,她可在上面写下字,此物将细致呈出相关光景。 姜瑶指节抵住下颔,好好思索了一阵,勾起一个略带狂气的笑。 这次她不准备看未来军械发展、也不欲观田亩改制或其他。 这是第二次,她要观一个人的未来。 她冷然一笑,单手稳稳持镜,单手点指,一笔连成,书: ——北周长武帝萧执 . 镜面涟漪渐渐平息,瞧见镜中熟悉久违的人影时,姜瑶忍不住皱了眉。 昔日宇文执做质子时与她确实关系甚切,他这张脸哪怕化成灰都认得出。 男人清瘦,肩披黑狐大氅,白玉束冠,脸色阴白,只是最日常简单的装束,手里捧着一只烟枪,朱纹翠饰,华贵非凡。 仔细看清那只烟枪,姜瑶眯了眼,不禁想笑。 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喜欢以旧情为名,精巧地谋求最大化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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