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辂抬手整理着鬓发,口中解释道:“那一次是为他准备生辰贺仪,这才多用了些心思。你们两个过生,我哪一次少了礼?” 许云深一笑,顺着话头问道:“如此说来,宋督公的生辰就在这几日了?” “是明日。”沈辂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今年我都忙得忘记了,若不是你们两个这会儿提起来,我都没能想起这件事。可眼下再准备贺礼,到底已经来不及了。” 她说是因为忙碌才没能想起来,可是许云深和任雪霁又如何不知,沈辂分明是因为心里惦记着平反翻案的事情,再无暇顾及其他罢了。 许云深想了一想,开口安慰道:“你们两个之前都忙,宋督公想必是能理解的。你若是实在过意不去,从我库房里挑一样拿去送给宋督公,也算是全了礼数。” 沈辂摇了摇头:“不必了,过几日我给他补一样也就是了,他不会和我计较这些的。” “你过生辰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寻了个玉佩应付了事罢了,你又何必费着心思一定要亲自动手?”任雪霁道,“若要我说,你只回他一块玉佩就是,横竖宋督公也喜欢这些。” 沈辂失笑。 “他不是喜欢玉佩,他是在找我家送给他的那一枚玉璋,故意寻的这般托辞。”沈辂说着不自觉抿唇一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仿佛落入了星芒。 许云深眼疾手快地摁下正欲开口的任雪霁,微微一笑道:“宋督公有心了。” * 三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夜色已深,许云深索性教两人留宿在昭阳宫。横竖昭阳宫中只有许云深一个主子,沈辂和任雪霁也不同她见外,由宫女带着去旁的宫室中休息。 第二日没有大小朝会,早上无需急着起身。待慢条斯理地洗漱更衣过后,三人又一道用了早膳,这才各自准备去做事。 “你要去宫正司还是司礼监?”任雪霁问。 “先去司礼监罢。”沈辂道,“近来宫里没什么要紧事,再者还有你看顾着,真有什么要紧事打发人去寻我也来得及。” “话不必说太满。”任雪霁看着远处疾步奔来的宫女,“那是弦鸣罢,她再快两分怕是要触犯宫规了。” 沈辂的神情顿时一肃。 弦鸣是在宫正司长大的宫女,对宫规谙熟于心,到底是什么事能教她这般急切? “沈大人!”弦鸣在两人面前站定,匆匆行了一礼,“宋督公身边的福安过来,想替宋督公求个太医。” 沈辂面上倏然变色。 “他怎么了?!”
第29章 镇南候府 按照宫规, 宫女宦官是不可以看太医的。好在女官太监比之宫女宦官还有一层官身,规矩无需这般严苛,只要有一宫主位的谕旨便能去太医院请一位太医来。 沈辂自是不必为这些琐事发愁, 她反身回去昭阳宫问许云深要了一道谕旨, 便亲自往太医院去请太医院判同行。昨日宋沈案平反,她本就预备着出宫事宜,金鱼袋日日佩在身边,这会儿倒也不必另打发人去取。及到了宫门处,早有任雪霁替她安排妥当,马车等在门外, 载着沈辂和太医院判并前来报信的福安,辚辚往镇南侯府去。 太医院的商院判本就是沈辂这一边的人,从前也没少与陆宫尹打交道,但是如眼下这般与宫尹女官同处一架马车上,却委实是破天荒地头一回,一时间尴尬得不知手脚该往哪放。而比他更加无措的则是回宫报信的福安, 小宦官缩手缩脚地躲在车壁边缘上,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 这一车人里,竟是只有沈辂没有半分与外男同处的尴尬。她这会儿心急如焚, 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只向福安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君珩他怎么了?” 福安根本不敢抬眼看沈辂, 只低着头回话:“昨天督公得了镇南候府, 便在祠堂设下灵位, 祭奠先侯爷侯夫人并镇南侯夫妇。祭奠过后,督公便带着奴才从后院挖出一坛酒来。当时已是深夜, 督公叫奴才去休息,自个儿开了那坛子酒。等奴才醒来再去看的时候, 督公倒在地上人事不醒,酒坛子已经空了……” 他话越说声音越小,生怕沈辂降罪——他在督公身边服侍,督公饮酒伤身他自然也逃不开一个服侍不周的罪状,而沈宫尹同他们督公有旧,又正好是管着他们这些宫女宦官的宫正司主,倘若沈宫尹迁怒于他,想把他拖进宫正司都不必另寻罪名。 可是把事情说完一遍,却也不见沈宫尹动怒。福安忐忑不已,偷眼去看,正看见紫衣女官抬手按着胸口,眼泪簌簌,泣不成声。 沈辂无需多问,她只听福安这样说便知晓了事情的始末。她太熟悉宋令璋、太熟悉镇南侯府了。因着宋沈两家的关系,因着她和宋令璋的关系,她的童年有一半时间都是在镇南侯府度过的,镇南侯府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她几乎都说得出来历。 她知道宋令璋挖出来的究竟是什么酒。 那是一坛二十年的状元红。 宋伯父早早便想着教宋家由武转文,因此在宋家兄长和君珩出生的时候,宋伯父便学了沈家的传统在院子里埋下一坛状元红,说是等着两个 儿子中举后拿出来宴客。 宋家大哥高中状元的时候,宋伯父兴高采烈地亲手挖出了那一坛状元红,硬拉着她父亲喝了个酩酊大醉。当时她去找爹爹,眼看着宋伯父左手拉着宋家大哥右手拉着君珩,口中还喊着让她父亲等着喝他们宋家的第二坛状元酒。 ……已经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当年喝酒的人已经不在了。 春闱刚过,宋令璋主持了殿试、主持了琼林宴,可是他只能看着别人金榜题名打马游街。那一坛留待宴客的状元红,唯余他一人独饮。 这一夜酒,他喝的是镇南侯府的平反,喝的是父兄的枉死,喝的是他那已经被改变的、再无法回头的人生。 那是他们都无法回去的曾经。 马车在镇南侯府门前停下,沈辂一手擦着眼下泪痕,一手提起衣摆下了马车。她也不等旁人,径自往府中奔去。 被她丢到身后的商院判和福安不由得面面相觑——福安原是想在前面带路,却不想沈宫尹看起来倒是比他还熟悉这镇南侯府。虽说他跟在督公身边,早早就知道他们督公和宫尹大人并非是针锋相对而是互相扶持,过了金殿传胪那一日更是世人皆知他二人乃是旧识,可今日这般情状…… 恐怕他们督公和沈宫尹的“有旧”,比他们这些人所猜测的要更加亲近。 福安定了定神,眼瞧着沈辂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后,连忙向商院判道:“请大人随奴才这边来。” * 即使不问福安,沈辂也知道眼下宋令璋会在何处。她对这府邸熟门熟路,行步间毫不迟疑,直奔从前侯府二公子的院落去。 待她推开那扇熟悉又陌生的房门,却见屋中只有一个眼生的小宦官守着。那小宦官看她进来急忙起身行礼,口中却不曾问安,沈辂也不计较,三两步冲到床前,抖着手去碰床榻上昏睡不醒的青年,却摸到了青年额上密布的冷汗。 沈辂霎时心如刀绞。 她应该……她昨天应该陪他的。 她本该想到啊,她该想到君珩会难过。她尚且还有任雪霁和许云深陪着劝着哄她开心,可是她的君珩……只有她了。 紫衣女官眼睫微颤,眼泪顿时滚滚而下。 屋中的小宦官见状,顿时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在也无需他多做些什么,福安和商院判虽是落后沈辂一步,但并未慢上许多。福安进得屋来,二话不说将小宦官扯到一旁,商院判则是冲到床前,先看了看宋令璋的面色舌苔,又伸手去搭了脉,这才轻舒一口气。 “商大人……”沈辂回眸看向商院判,然而她只念出三个字,声音便已颤抖着连不成语句,后面的话更是不敢问出口。 好在商院判知情识趣,见状向沈辂一颔首:“沈大人不必担忧,督公大人并无大碍。” “当真?” “下官怎敢欺瞒沈大人。”商院判微微一笑,向沈辂解释道,“督公大人毕竟年轻,身体底子不差,且宋大人平日并不好酒,只昨夜一次饮酒过度,倒也无甚大碍。只是酒毒壅滞,脾胃有损,这几日需得好生调养,饮食上多加留意。” “可是……”沈辂迟疑地看着床榻上昏睡不醒的青年,“我们这样说话他都没有醒来,当真无碍么?” “宋大人只是酒醉昏睡,并不要紧。”商院判解释道,“宋大人昨夜痛饮,不免伤神耗血,安睡一日也可养血益气。但倘若沈大人有急事与督公大人商议,下官也可施针,让督公大人立时醒来。” “我无事,就教他好生休息罢。”沈辂连忙道,“商大人,不知他伤了脾胃该如何调养,可是要用些汤药?” “宋大人这病症,只需饮食清淡几日,汤药用与不用都在两可之间。”商院判道,“下官写个方子在这儿,倘若大人愿意便按方煎一剂汤药服下,若是不喜便也罢了。”说着提笔写了药方,又写了饮食禁忌单子一并递与沈辂,便要告辞离去。 沈辂再三谢过,将商院判一路送至府门口,又叫驾车的小宦官好生将商院判送回太医院,方才转回宋令璋的院子里,叫福安和那小宦官出来。 “本官倒是不曾见过你。”沈辂点了点那个眼生的小宦官,“你叫什么名字?是在哪里伺候的?” “奴才常喜,是督公府上的。”小宦官战战兢兢地回话。 沈辂闻言一怔,不由得看了眼福安:“他不是宫里的?” “是。”福安连忙回答,“常喜没有入宫,是督公府上的人。奴才今早急着进宫,又怕督公这里没人服侍,所以从督公府上叫了常喜过来听用。” 沈辂下意识又看了常喜一眼,确认这的确是宦官而非寻常下人。她先是疑惑,而后很快便明悟过来。 当今天下虽是太平年景,但难免有穷苦人家过不下去卖儿卖女。寻常人家卖了便卖了,偏有那狠心的父母将儿子割了一刀往宫里送。可是皇宫内院哪里会是什么人都肯收的地方?这些没能进宫的孩子,运气好些的能被出宫置产的大太监收留,运气不好的没了便也没了。 这等事沈辂在宫中虽有听闻,但毕竟与宫女女官毫无关系,故而只是听过便罢。她倒是没有想到,宋令璋的私宅中也收留了这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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