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便叫玉漏和丁柔一道进去私库里取银子,玉漏拿出现银账本并丁柔踅到后头来,自己提笔添减数目,只叫丁柔去取那十两一锭的银子。叵奈半晌没听见丁柔应声,转背一瞧,见她正对着那排放银子的架子抖着肩哭。 玉漏知道她大概是为毓秀在哭,也没有喊她,阖起账本在箱笼前静静等候着。静下来就不免去想,毓秀的死和自己有几分干系?若不是那包砒霜,也许她与桂太太都不至于有如田地。 可是拿主意的到底是老太太,她不过是推波助澜,若没有那包砒霜,也不会在老太太跟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事情向来顾此失彼,她虽有些自责,却并不后悔。 丁柔还在那里哭,怕老太太久侯,玉漏不得不上前去催促,“拿了银子走吧。” 丁柔回神过来,忙取了三锭银子用小案盘托着往外走,玉漏却拉她,“把眼泪搽干净了再出去。” 她递了条帕子给她,看着她搽,轻轻笑了,“兴许只有你真心实意为毓秀哭一场,到底是相处几年的情分。” 丁柔自嘲地笑笑,“几年情分算得什么呢,老太太还和她处了二十来年呢。 ” 不过老太太是主子,毓秀是丫头,再深的情分也越不这层关系。玉漏低头笑了一笑,领着她出去了。银子交给卢妈妈,卢妈妈谢过几回便告辞出去,老太太预备歇中觉,玉漏又服侍她歇下才自回房里来。 进屋听见金宝她们在那边暖阁里议论毓秀,都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情绪。丁香道:“听说自那日挨了板子抬回去,卢家上下就没有好生给她治,随她要死不活的病了那几日。” “嘘!”青竹对她比了比唇,“别胡说,哪有伤了不治的,卢家又不是用不起好药。” 她嘘这一声,玉漏倒不好进去了,只在罩屏外听着。 那丁香又道:“本来嚜,卢家阖家都是仰仗老太太发达的,她要害老太太,谁还敢认真给她治?” 都知道这道理,所以说她是病死的就是病死的,谁敢多问? 她们忽然那噤声不说了,玉漏这才方便进去,在外厅朝小书房那头看一眼,因问:“三爷呢?” 说他睡午觉,玉漏怕吵醒他,就没进去,踅进这边罩屏里来预备和她们说话。可因为毓秀的事,一个两个脸上都是恹恹的神情,玉漏也知该说什么,总觉得坐在这里像个隐姓埋名的凶徒。因此也坐不住,还回卧房里去。 一看池镜倒睡得安稳,不知是不是没听见毓秀的消息。也没准,他就是听见了也照样安然,比她还没良心。玉漏讥笑着自床沿上坐下来,觉得和他在这里倒还自在点,不必遭受良心上的谴责。 他有本书撒在枕畔,她实在无聊,欲伸手去拿来读。冷不防一下给他捉住了,他人没睁眼,却笑起来,“偷我什么?” “谁偷你什么?”玉漏把腕子挣脱。 “几时回来的?” “才刚进来。”玉漏见他睁开眼,便扭过腰睇他,“才刚卢妈妈进来回老太太,说毓秀死了,不知道是因伤死的还是因病死的。” 池镜眼里并没有半点动容,只把双手垫到脑后去,“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和卢妈妈在那里哭了一场,赏了她三十两,又叫大奶奶在账房支五十两给她,还说等孝期过了,再给她儿子配个媳妇。” 池镜“唔”了 一声,又把眼阖上了,拉她的手臂,“你也睡会。” 玉漏给他拉得歪了歪身子,撑着床沿,就是不肯倒下去。池镜索性坐起来搂着她倒下去,“你强得过我么?” 两个咯咯笑着,这工夫,听见金宝凑在碧纱橱外头说:“二奶奶来了。” 两个人皆是奇怪,自他们成亲,络娴从不到这屋里来走动。玉漏忙整好衣裳出去,见络娴坐在那边暖阁里,丫头已上了茶。她踅入罩屏,望着络娴笑了笑,“二奶奶难得来一趟。” 络娴拿眼在她身上略略一瞟,呷了口茶才勉强牵动嘴角一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桩小事来和三奶奶讨个情,不然也不敢登你这个门。” 玉漏在那端坐下来,和颜悦色的,“什么事二奶奶只管吩咐一声就是了,什么讨情不讨情的话,二奶奶言重了。” “那还不敢,你如今又不是丫头了。” 络娴时不时就爱旧事重提,仿佛就为刻意提醒玉漏的根本。玉漏最烦她这样,脸上的笑敛了些,“到底什么事,你只管说,能办的我一定办。” “不过是要你句话,不是什么难事。我们院里管杯碟物件的李妈妈,今年五十七了,家里一好几口人都靠她每月那一钱银子吃饭,要是放她出去,阖家就没了指望了。求三奶奶行行好,许她留下来,又不是在别的地方当差,是在我自己院里,她做得好做不好,也不给旁人添乱子。” 这些时为裁去这些上年纪的下人,来讨情的不少,玉漏一律回绝,招了不少恨。但想着就是没这事,这些人也一样瞧不上她,不必要留这个情面。 “话不是这样说,李妈妈虽是在你们院里当差,可照管的东西都是家里的东西,难道你们少了什么缺了什么,不是费官中的钱去买?她岁数大了,眼睛不济,记性也不好,从前我在那里的时候就常听见不是找不着这个就是找不着那个的。何况既然定下了这个例,凡事就要按例来,她家里等着吃饭,别人家里就不等着吃饭了?我知道她家有三个儿子,都是三十来岁的人了,还成日在家游手好闲的,真要吃不起饭,怎么不见他们发急,专把个老娘留在这里操心劳力的,他们也真是忍心。” 络娴又道:“好,既然是你定下的例,你自己也说,出去的老人可以荐人进来,她也愿意出去,只是昨日她荐她儿子进来府里当差,你怎么也不肯收?” “是我不收的。”旋即见池镜懒洋洋地搭着话进来,“二嫂,她那儿子大字不识一个,还想跟着到铺子里去收账,净想什么美差呢?咱们家不是朝廷的赈灾救济的地方,凡家道艰难的都指望着来赚咱们家的钱,那我不如到街上办个粥厂算了。” 他走到墙下椅上坐,翘起腿来,反而笑络娴,“不是我说你二嫂,你就是心太软,经不住人软磨硬泡。把你院里这起混饭吃的人换了,于你和二哥也有好处,难道你情愿你们房里什么事情都弄得马马虎虎?” 络娴带着气歪着脸看他,“看不出来你从前什么都不管的人,倒句句是理。你是说道理呢,还是护着你们奶奶呢?” 池镜笑道:“说道理也没说错,护着她也没有错,难道二哥就不护着你?” 从前没有玉漏的时候,他何曾如此不留情面地驳过她的话?络娴想来愈发生气,狠狠地把眼皮一夹,起身道:“好个三爷三奶奶,真是夫妻同心,堵得人没话说。你们都是会治家的人,我们不会,可就住口吧,免得给你们添乱子!” 言讫旋裙而去,玉漏赶着送到廊庑底下,片刻走回来,“那李妈妈不是有三个儿子嚜,你看哪个好,好歹派件差事给他,也算全了二奶奶这面子。” 池镜哼了声,“我看哪个都是废物,要是顶用,怎么三十来岁还只管坐在家里吃老母亲的闲饭?” 裁夺人事这事,里头是玉漏管,外头自然就落在了池镜头上。池镜比她还严,不过人都晓得他说一不二,再说二遍,他脾气上来,索性一分情面不留,因此少有来向他讨情的。 玉漏望着他那张不近人情的笑脸,倒受了启发,又定下个例,打发这些上年纪的人,原定给三两银子,便叫顾妈妈传下话去,若三日内肯去的,照旧到账房里支三两,若赖着不肯去的,分文没有。
第78章 两茫然(O一) 自从顾妈妈放下话去,络娴这院的李妈妈也不肯多留了,唯恐偷鸡不成蚀把米,连那三两银子的赏钱也拿不到,因此下晌就来和络娴磕头要回家去。 络娴午晌才在玉漏那里讨情不成,本来脸上就挂不住,又见连李妈妈也怕了玉漏,便坐在椅上骂起那李妈妈来,“你怕她什么?不过是为三两银子,她那头不给,我给!你就不去,我看她还叫人来绑你出去不成?” 那李妈妈又磕头道:“且别说我们这等没脸的奴才,就连卢妈妈的亲家母三奶奶也没留情,奶奶又何必跟她硬碰硬?还是放我去吧,改明日自有好的来服侍奶奶。” 李妈妈也看出来,络娴并不是为舍不得她,单为与那头斗气,平白倒把她夹在中间,斗得赢还好,斗不赢,将来非但也要去,恐怕连她荐来的人也不肯要了。 她几个儿子虽不争气,三个儿媳妇倒还过得去呢。今日走了她一个,明日换她几个媳妇进来,不论留下哪个,或是运气好,看她们能为,都留下来也未可知。思及此,凭络娴如何说,她也是万不肯留了。 有了卢妈妈与络娴这两个作例,旁人也不敢再来讨没趣,不出三日,一干老弱病残也都尽早打点了东西,辞了各自的主子争相出去。 玉漏了结这桩事,又趁着给新进来的人立规矩的功夫,趁机一改经年宿弊,新定下好些规矩条例来。弄得底下人无不战战兢兢,一面抱怨三奶奶严苛,一面不免又翻腾起她那些旧事来骂。 横竖玉漏也习惯了,稍有哪里得罪了这些人,背地里总是要骂她几句,连翠华也有人骂呢,何况是她。不过她的话柄比人多,骂她自然就要难听些。她仿佛也听得麻木了,再说她从前如何不检点的话,她那颗心也不能起半点涟漪,只是说到她娘家的话,却不免还是会起波澜。 这日谁说她娘在家因为姨太太多吃了两块肉就骂人,给他爹打得鼻青脸肿,三日下不来床。都笑她娘上不得高台盘,做了官太太的人还舍不得给人吃两块肉。也有人说她不是为两块肉,那两块肉不过是借口,就是一大把年纪了还不能容人,还要和姨太太争风吃醋。 这是哪里来的话?她们连家的事,连她还知道呢,先给旁人传得沸沸扬扬! 正怄在榻上,偏遇上池镜才从史家回来,进门便问:“你要不要回家去瞧瞧?若要回去,趁我那马车还没解,就坐了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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