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暗示他如果有意,她可以替他在老太太跟前吹吹风,将他亲娘扶正成大太太。也未为不可,毕竟大老爷这把年纪,要敲锣打鼓地外头择人续弦,未免不大好听。 他却全没意思的样子,反劝她,“这种事你最好少去管,大伯和老太太还没想到那么长远呢,何况大伯是长辈,你去操这种心,没上没下的。” 玉漏平白吃他两句教训,心里蓦地不高兴,暗骂对他是好心没好报,吃午饭的时候就一直沉默着不和他说话。他给她搛菜,她也端着碗让过身去。 饭后池镜看出不对来,便故意来缠她一起歇中觉。外头莺啼蝉鸣嗡嗡地闹得人昏倦,太阳猛烈地晒在地上,绣鞋踏上去也会觉得烫脚,下人们都不 肯这时候出去逛,只管在各屋里打瞌睡。这时候便分外宁静,静得没有尽头,白昼像熬不完的样子。 玉漏也有些困意,却在榻上硬挺着,“我不睡,一会儿兴许老太太有事要叫。” “这时候能有什么事?”池镜从床上起来拉她,她屁股像粘在榻上扭动两下,他不由分说把胳膊伸去她腿弯下将她抱起来,“我又不做什么,一起躺着睡个午觉还不肯?” 玉漏推说“热”,却也将将就就地给他放在床上。如今铺了竹席,皮肤骤然碰到还有点凉意。 “你怕热就睡外头,不放帐子,有风吹进来就凉快了。” 一向都是他睡外头,因为男人起夜方便。玉漏偏往里头翻去,咕哝道:“我睡外头?那不是没上没下的?” 池镜没奈何笑了,“我方才是说别人会说你没上没下,又不是我要这样说。” 玉漏没吱声,蜷着身子面向壁隅。她心里那一点点火气平复下来,不由得反思自己,真是不应该,怎么今时今日,仅仅因为一两句话就和他怄起气来?她抠着那帐子,那湖绿的帐子是整片的,从床顶上罩下来,陡然觉得是陷入网中,不由得警觉。所以气虽不气了,却还是不愿意和他说话。 竟看不出她有如此小性,池镜只得翻来将她搂住,凑在她后脑勺小声说:“忠言逆耳,不过你不喜欢听,大不了我往后不说了。” 她想着那门帘子没放,怕丫头在小书房里看见,忙转来推搡他。 几下后,他也像是生了气,也翻过身去不理她。沉默一阵,后来竟都睡着了。 还是下晌丫头进来叫两个人才起身,起来又再想不起睡前怄气的事。池镜还是那样,来替她戴耳坠子,坐在一旁梅花凳上,双膝分得很开,像将人围困起来。戴好珥珰他又不经意地抱怨,“你眉毛长得齐全,我想学着给你画眉也是多此一举。” 玉漏转头向镜中一照,的确从没有画眉的习惯,亏得没这习惯!此刻已经是过度亲昵了。 “我和玉娇的眉毛都生得齐全,素日都是只用刀子剃一剃,从来不画的。” 提及玉娇,池镜有丝心虚,起身走到榻上去,“你们姊妹俩是有点像。” “人家都说我和她眉眼最像,她是鹅蛋脸,我的脸尖了点,鼻子也不如她的高,比不上她标志。” 她是瓜子脸,不过胜在腮上有两片丰腴的肉,看着并不刻薄。她的长相很能骗人,只有他知道她的心有多么锋利。 “自那回她走后,也没有听你讲她有书信回来过。你不惦记她?” “惦记她?”玉漏怅然地对镜笑起来,一向觉得自己是个薄情之人,玉娇走后,很少想到她。可一旦想到,不免唏嘘,也怕她过得不好。 她在妆台前摇头,“她既然一心要跑出去,哪里还想得起家里?你别看她是个姑娘家,可一旦打定主意,比谁都强,父母的话姊妹的话一律不听,就是吃了亏也不后悔,她从小就是那样。我别的都不觉得怎样,就只这点钦佩她。” 吃了亏也不后悔,这点池镜已领教过了,他正仰着面孔在榻上笑,就听见丫头进来说永泉在外头有话回。一算大约是高淳县那头来了信,他便起身整衣,预备出门。 玉漏在镜中瞥他,待问不问的,到底没理他,由得他去。 果然出去永泉说高淳县的县令特地打发人来回话,又送来件血衣,说是小夏裁缝的。池镜便骑马往曲中秦家去,将那血衣转交给玉娇。 玉娇看见那血迹斑斑的衣裳先是吓一跳,而后听见是小夏的,反而平复下来,慢慢自椅上坐下,伸手摸着那件衣裳,“是怎么死的?” “他在高淳县欠了不少赌债,给债主失手打死的。” 把欠债的打死了,谁来还钱?知道不过这是个由头。 “谢谢你。”她说。 谢完便咽住了口,慢慢摸着那衣裳,还闻得到一股腥气,忽然熏得她要呕出来。然而没有呕吐,反而落下一滴泪,隔好一会才问:“尸首呢?” 池镜本来是睐目看她,忽地像给她那眼泪晃着了,忙扭回脸来,怕她难堪,“给他表舅收敛了,大概是托人带信回南京乡下,叫他父母去接。” 玉娇就只那滴泪,搽干就没再有泪流下了,抱着那衣裳收到楼上去。 一时扶着楼槛下来,和池镜说:“你大哥近日常到我这里来,萼儿姑娘那头是绝迹不去了,我还怕萼儿姑娘生气,前日在我这里摆局,我特地叫你大哥将她也请来,她来了,倒一点不见生气的样子,反而你大哥有点难堪。” 池镜想到兆林就好笑,“他还有钱?” “他在织造局当差,还怕手上没钱?你说得不错,他那个人的确是花钱大手大脚,无论我要什么,多少银子,他都肯买来。”玉娇走下来,隔扇门角下那高高的四方几上指去,“前头我说想要个古董花瓶摆在这里,他就果然弄了来,花了六十两银子。” 瓶内插着一枝热烈的红山茶,想起自己房里也有一枝,是玉漏插在那里的。他望着那画一笑,“几十百把两的花,老是不痛不痒的,没意思。” 玉娇拂裙坐下,鼻翼底下似乎还嗅得到小夏的血腥气,便轻轻攒眉,“不如叫他去赌?沾上赌的人,没一个脱得了身。” 池镜眼睛寒珵珵地一亮,点着下巴笑,“这倒是个好主意。”旋即起身告辞,怕碰见兆林过来。 玉娇并没起身送,靠在那椅上把扇慢慢打着,眼睛望到对面隔扇门外的河道上。恰好有只乌篷船摇过,船上的两个男人朝她笑了一笑,她也朝他们一笑。 给秦家妈瞧见,忙叫小丫头把那些隔扇门都阖上了,“兆大爷可不喜欢你开这门。” 秦家妈拿着活计拂裙坐下来,做着一双鞋,是内造的缎子,都是兆林送来的。 有了兆林那冤桶,旁的生意都在犯不着做去了,只一门心思应酬他。但他那个人也是霸道,大方是大方,就是严苛得很,连这隔扇门也不许她开,说河上人来人往的。 她觉得好笑,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秦家妈道:“怎么池三爷的心就这样狠,如此坑害他大哥,也是做得出来。” 玉娇还想着小夏,只觉周身的血都是凉的,“他们那样的人家,这种事多了去了。” 秦家妈又道:“三爷的奶奶真是你亲妹子?” “这有什么好哄您的?”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妹子都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去,你当初做什么犯傻,跟个小裁缝私奔。” 玉娇看她一眼,抖着肩笑,“您以为嫁到这样的人家是桩易事啊?您只看到如今人风光的时候,没瞧见从前我妹子吃了多少苦头。她那个人,亏得心眼多,不然早就吃了大亏了。我这点倒不如她,否则也不会给人骗。” 正说着话,听见外头有人敲门,秦家妈扭头透过屏风向外看,“想是兆大爷来了。”忙放下鞋面去开门。 果然是兆林,进院便对跟来的四个小厮道:“你们去回柳大爷赵老爷,就说我已先回家了,请他们自乐吧。”说着摸了二两银子递给秦家妈,“烦劳妈妈张罗桌好酒菜,我和莺儿吃。” 那秦家妈听他口气是从哪里赴席过来,便乐呵呵接了银子道:“兆大爷若有朋友,不如请到家来,我们家里治席面也便宜。”一面向屋里喊:“姑娘,兆大爷来了。” 里头也没答应,兆林踅到屏风后头一瞧,见玉娇窝在大宽禅椅上打瞌睡,脑袋就枕着那坚硬的扶手,整个人蜷在椅子上。他蹑脚走近,弯腰窥了会,作势要扯她的睫毛, “再装睡,我可把你拔成个秃毛鹦哥啰。” “讨厌!”玉娇嘻嘻叫嚷着起来,在椅上坐正了,仰面睇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睡?” 兆林挤着她坐下,横着胳膊揽住她的肩,“睫毛跳个不停,傻子才看不出来。”顺手在她脑后揉了几下,“可硌着脑袋没有?下回再要装,躺到楼上去,这椅子扶手硬死了。” 玉娇叫丫头上茶,一面拿手在鼻翼底下扇着,一面让到另一边椅上去坐,“咦,你吃了酒来的?” 兆林拉她两回都给她挣开了,只得罢休,欹在椅背上讪笑,“有几个朋友请客,不去又不好,吃了几盅,就借口解手从人家后门溜了。” 玉娇将扇扶在那边腮盼,这边腮偏过来,笑着瞟他,“做什么要溜?我这里嚜,来不来,什么时候来都不要紧,还是会朋友的局要紧呀。” 笑得兆林心猿意马,去捉她放在桌上的手,偏又给她一下躲开了,在扇底下咯咯笑,“你敢是吃醉了?” 兆林看见她浮动在扇上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的确是大有醉意,但同时也很清醒的知道,自己就是这样子,对新鲜的女人很容易喜欢,但也很难长情。 所以她躲来闪去的他也不嫌烦,很乐得和她玩这种把戏,反正连自己也不知倒明日还会不会喜欢她,那么便今朝有酒今朝醉好了。
第77章 经霜老(十六) 兆林到这里来,不过半月光景,还未近得玉娇的身,正是很舍得花钱的时候,凡玉娇之请,无有不应。玉娇因从前在高门大院住过,又比萼儿见过许多世面,更是奢靡,常是打了金簪又要银环,做了珠服又要玉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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